我國是以農業立國的國家,商業從屬于農業;歷代統治者推行“揚本抑末”政策,因而使中國的商品經濟得不到充分的發展。雖然如此,商品經濟發軔于戰國時代,迄宋、元、明、清,一直到民國,卻連綿不斷。在商品經濟潮流中,商人自然是商業行為的主角;商人在一般人眼里,是爾虞我詐、聚斂財富的高手,有所謂“無商不奸”的傳名;不過在從商的行列中,我們發現總有一批傳統的讀書人,厭倦于官場傾軋,羞怯于阿諛奉承,從仕途走進商海,他們以讀書人的儒家本色埋頭苦干,理性地進行經營管理,努力鉆研通商理財之道,一點一滴地積累財富,集腋成裘,成為富賈。走上成功之后,又將資金返回社會,反哺文化教育事業,自己卻過著極為簡樸的生活。人們將這些商人稱作儒商。在清代有所謂晉商、徽商,在民國時期,有所謂實業救國論,其代表人物就是南張謇 北周叔韜 。這兩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其功績和書法,已經廣為人知;其實在近代,這類人物在民間很多,不過他們的事跡在極“左”的歲月里被漸漸湮沒了。如果我們耐心地發掘史料,就會發現他們。這里介紹的是北方另一位不為人知的儒商書法家樊榕。
一、樊榕其人
樊榕(1861~1942年),字蔭蓀,號退安,河北清苑人,生于清咸豐十一年,卒于民國三十一年。他是光緒癸己舉人,授山西知縣。民國后實施實業救國策略,投資河北乾義面粉公司、清苑電燈公司,在保定組織同業公會和無公會組織的商人六百余家,成立保定商會,自任會長,為保定的工商業的發展作出一定貢獻。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后,西方列強的商業資本從沿海全面推向內陸;1872年中日簽訂《天津條約》后,日商大舉進攻河北保定,極大地震驚了保定的讀書仕子。當時學者黃彭年主持蓮池書院,樊榕的父親樊達匯一邊讀書一邊經商。據《清苑縣志》記載,樊達匯“常為同人津津誦太史公貨殖列傳,以為得其術者,小之可以富家,大之可以富國。自東西島人到中土辟埠互市,天下大勢,貧富強弱,群機括于商。中國財命操縱于敵人之手,奄奄待盡。諸君茍不早變計,易其所常學,研治實業及古今貨殖諸法,以與列國權有無斗智力巧拙,以自阜其財,恐不數十寒暑,家與國相隨而盡,有求為乞丐、奴隸。”在樊達匯、樊榕父子兩代人的努力之下,“樊 家大饒裕,遂創設商會于保定,廣建學堂,與開四民之智,凡國家利用厚生諸事,屢出巨資助之成立。”樊達匯、樊榕父子利用自己雄厚的財力返哺文教,主要在三個方面:一、資助清苑縣創立初級師范學堂。師范教育是中小學教育之母。清苑開師范教育之先,為保定的師范教育奠定了基礎。此后保定的中小學才蓬勃發展起來,成為河北省的文化中心。二、設立閱報處和宣講處。宗旨是普及時事知識和科普知識,彌補學堂教育之不足。閱報處和宣講處全日開放,備有開水,派人常年服務,不取分文。為開啟民智發揮了重要作用,從此保定成為新式教育的中心,也是北方新文化的中心。三、籌集資金,修復古代建筑。地處保定市中心的大慈閣為元代汝南王張柔所建,因地勢高聳,形狀十分雄偉,數十里外可見,列為畿南上谷八景之一;只因年久失修,柱檐傾斜。樊榕與鄉紳聯手出資,落架修復,保護了此地重要的文物設施,使古代建筑保留至今,為后人所稱贊。
二、樊榕書法藝術
樊榕早年受業于蓮池書院黃彭年、張裕釗、吳汝倫三山長,工書,楷書取法歐陽詢、顏真卿,后以唐楷入魏碑。有《退庵老人墨跡》、《靜寄軒詩鐘》、《清苑樊蔭蓀先生遺墨》等存世。
在《清苑樊蔭蓀先生遺墨》里,由他的子女收集了他的書信、詩文、聯句等墨跡,編印成冊,由啟功先生題簽,署日為丁亥秋日,即1947年。參見圖一。在這些墨跡里,可以看出他的書法變化的來龍去脈,也是研究此人生平事跡的第一手資料。啟功先生手書題簽,也使我們看到他早期書法的某些基本特征。
樊榕在蓮池書院與王樹楠、胡景樓、賀濤、劉若增、安文瀾、傅增湘一起,承接桐城派余緒共研古學,一時保定人文蔚興。光緒十五年,學者張裕釗返鄉里之前,在此書院教授文史,此時他在楷書領域,已有書名。張裕釗是晚清最著名的北碑派書法家。康有為認為,六朝以來,寫楷書無人能與張裕釗相比。張裕釗1824~1894年 ,字廉卿,號濂亭,湖北武昌人,為曾國藩幕僚。他精于訓詁、音韻,有《濂亭文集》傳世。他晚景不佳,貧困而死。終其一生,與其說他是書法家,不如說是學者。可是康有為卻認為,他的書法可以與經學之戴震、駢文之胡天游、散文之龔自珍相比肩。在康有為看來,有清一代書法,八分以伊秉綬為代表,隸書以鄧石如為代表,行書以劉墉為代表,楷書以張裕釗為代表,是國朝書法的最高峰。此說在保定書界頗有影響。張裕釗的高古渾穆的書風,深深地感染了樊榕。樊榕早年對隋唐以來的碑帖精心揣摩,他曾用心研習《九成宮醴泉銘》、《化度寺邕禪師舍利塔銘》、《史事帖》、《房彥謙碑》、《溫彥博碑》、《皇甫誕碑》,因此他的早期書風很有歐陽詢“勁險刻歷”的遺味;他也臨《千福寺多寶塔碑》、《祭侄文稿》、《爭座位帖》、《麻姑仙壇記》、《顏氏家廟碑》,因此也有顏真卿那種豐盈強勁、不趨古人的風格。中期以后,在張裕釗的指導下,樊榕以北碑刀痕所現筆意為準,以唐帖入魏碑,力求清新之姿。他以一部分資金投入北京琉璃廠各古玩鋪,搜羅漢魏六朝碑版,臨碑摹寫;他平日一邊口誦唐詩,一邊默寫,刻意以中筆必折,外墨必連,轉必提頓,以方為圓,落必含蓄,以圓為方,銳筆而實留,漲墨而實結,因此其書精氣內斂,勁潔清拔,直追魏碑,寫出一片渾灝深古的新氣象。參見圖二。晚期,由流入源,尤喜漢隸,鉆研裴岑、尹宙、乙瑛漢碑,并以《開通褒斜道刻石》指導自己女兒習字,使兩個女兒都成為書法家。
樊榕的墨跡,據其后人所示,尚有若干品種:其中五尺對聯三種,五尺四聯朱子家訓兩種,都是他書法藝術的代表作。三種對聯中,其中一種是他六十九歲書寫的:“詩書夙所好,松蘭欣相依。”另一種是他七十二歲寫的:“萬頃煙波鷗世界,九秋風露鶴精神”。參見圖三。還有一種無年款,內容是:“回首鵝行有入主,來依鵬背負青天。”
三、樊又安的古隸書法
樊榕有四個女兒,在他的指導下,有兩個女兒成為杰出的書法家,而以長女樊又安為最出色。在《清苑縣志》卷五《金石篇》里,有賈恩紱寫的樊又安墓志銘,記錄了她的書法成就。墓志銘說:“余嘗游保定,同年樊君蔭蓀長女今字又安者,方在齠齡舞劍器,頓挫琉璃,驚奇長老。余以聰敏頗矜異之。民國以來,四方騷亂,僻地走都下者日眾,余與君皆垂垂老矣。忽解京師聯歡道故,益倦倦焉。蔭蓀年衰無子,以又安之穎異也,誨若丈夫子然,素工書,盡以所得,授又安自石鼓,下逮秦漢篆、籀、分、隸,竟能神會心領,不懈而及于古。余驚喜贊嘆,旋持分書、聯語為贈。余張之壁,遒古開張,筆力驚刃,見之莫知為妙齡弱女子也。更以其所得,轉授諸妹。家法井然。一門父女,自相師友,人目其為天倫樂事焉。……又安生于民國元年壬子五月二十四日,歿于十九年庚午五月二十九日。余時旨蔭蓀冀有以慰之也,然每晤輒道及又安,繼以哽咽,夙矜其才藝,其行事又目睹耳熟焉。援銘厥墓,以至余哀。”由此可知,樊又安在河北省這一文化中心,已享有書名。
樊又安的藝術修養與樊榕的悉心培植密不可分,這可以從《清苑樊蔭蓀先生遺墨》中寫給又安的一幅扇面詩文里,看出端倪。詩云:“辛勤得繭不盈筐,燈下巢絲恨更長。躇處不知來處苦,但貪身上飾衣裳。讀經看書四十年,烏紗須上即青天。男兒尤畫青煙閣,第一功名不愛錢。千錘百煉出深山,烈火燒來只等閑。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瞧蘇。憑君算話封侯事,一將功成百骨枯。旨淆嘉肴與管弦,通宵鼎沸樂豐年。侯門深處還去否,百萬黎民在露天。范妹綈袍暖一身,大裘只蓋洛陽人。九州四海黃棉襖,誰與天公賜以均。得福常應禍自輕,坦然無愧亦無驚。平生秘訣今相付,只向君心可處行。瞧螟殺賊紋巢上,彎觸交爭蝸角中。比例諸天觀下界,一頻墓里斗英雄。國手圍棋分黑白,村兒斗草計輸贏。轉所一嘆全無味,不解當場底死爭。四邊高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時成大廈,也應隨例化灰塵。”樊榕以理學治家、教子,傳承文學,由此可見一斑。在其與子女書信中,每每叮囑“溫經、習字、閱史,三者不可間斷”。
樊又安的作品,因其英年早逝,傳世不多。筆者僅見一幀三尺卷軸,臨《開通褒斜道刻石》。《開通褒斜道刻石》與《萊子侯刻石》一樣,屬于漢隸早期字體,不似后來通行的書風,有優美的波磔;它的字體方正,樸素有力,屬于古隸字體。褒斜道是從陜西省眉縣西南通至褒城縣以北的一條險道,先秦時是從關中通往四川的道路之一。秦統一中國以后,此路多次開鑿。東漢明帝永平六年,即公元63年,漢中太守鉅鹿畜阝君受詔書,率領廣漢、巴、蜀三郡的囚徒二千六百九十人,將已廢弛的故道,重新鑿通。為了記述這件功績而勒刻此石。此石長期埋沒于苔蘚,無人知曉,迄南宋紹熙甲寅,即1194年,由南鄭令晏袤發現,在其后刻上釋文和題記。以后又漸漸被人忘記,直至到了清乾隆時的翁方綱1733~1818年 在《兩漢金石記》里重新提起此石,書家才加以注意。由于他是碑學前期的倡導者,人們發現研習隸字,追古溯源,必習《開通褒斜道刻石》。此字是刻在褒城縣北石門的石壁上,橫列分前、中、后三段,十六行,一行由五個字到十一個字不等。字大而細,長短寬窄極不整齊,卻極富古意。樊又安在樊榕指導下,悉心琢磨漢代刻工勒石之法,直取漢人筆意。細審此條幅,看出又安以舞劍器頓挫琉璃之腕力,懸拳握筆,用力重而穩,一筆到位,絕無拖沓;肩架骨肉,恰到好處;其筆力雄健,自出新意;金石之氣,盎然紙上:墨跡雖顯松柏樹皮蒼老之意,卻有剛銳不折之氣;執筆如力拔千鈞,絕無兒女之氣也。實為上乘之作。參見圖四。由此可見,在清末民初社會轉型期間,在西力東漸的時代,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書法藝術在民間尚有頑強的生命力。
光賢是樊榕二女,也是一位書法家。在其父親指導之下,書藝也迅速得到提高。我發現她在二十歲寫的一幀橫幅:“治魯詩經,韋君章句,闕幘傳講孝經、論語、漢書、左氏、國語,廣學甄微,靡不貫綜”三十個字,年款是1931年。參見圖五。她的隸字與其姐又安極其相似,也出自摹《開通褒斜道刻石》,屬于古隸字。八十年代初,我曾有幸在其寓所一晤,屆時她已是七十開外老媼,但精神矍鑠,記憶尤強。當時中國書協謝冰巖先生組織一屆全國書法展,光賢一幅集聯入選,展覽閉幕,卻不見自己的作品返還。此事經我手所辦,無以言對。她卻爽朗地說:“丟失是不可能的;既然人家喜歡我的字,就讓他收藏好了。”另賜墨寶一幀:“古為今用”。我細心保留至今。參見圖六。如今,一般寫隸字的書家,多鐘情于今隸,其中原因一是今隸有波磔,美麗耐看;二是可以藏拙,一筆寫壞,尚可修改。古隸則不然,每筆必送到而無涂改的余地;一筆寫壞,通篇皆廢。因此沒有人肯下這種硬工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