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黃皮膚黑頭發,同樣的方塊字白米飯,似乎也是同樣的茶同樣的泡法,可是臺灣呈現出不一樣的面貌,溫文爾雅的,舒緩有序的,章法得體的,滋味綿長的……去年春暖花開時節,去臺灣環島旅行。因為喜歡喝茶,也早聽聞臺灣的茶文化非同一般,因此在旅行中,總想著找機會去一些自己想去的茶葉店、茶館,拜訪令人仰慕的茶人。七天下來,走馬觀花一番,臺灣濃郁的茶文化氛圍,讓人沉浸感佩。只恨時間分割成若干份去拜訪、走動,都覺得不夠。
剛好去年年底,夫人隨一個游學團去了臺灣,學習花藝的同時,去了不少雅致的茶空間,而寫這篇文章的現在,夫人正在臺灣進行第二次旅行。我們喜歡寶島,因為那里有一種讓我們舒服的節奏,在我看來,這種舒服的節奏,在中國進行得最好的,永遠在一個城市的茶室、茶館。而這里,亦可見一個城市雅致的程度。
夫人微信直播食養山房的美食,發來一層一層徐徐展開的九品蓮花排骨湯的小視頻,我之前在一些網站上看過,驚嘆這些美食是神仙吃的。隔天發來文山草堂的美圖,是一個蔬食餐廳。后來又看到冶堂、紫藤廬,感嘆臺灣的茶空間頗具人文味,各有特色。食養山房以美食見長,又有禪意茶席。紫藤廬,號稱“臺灣最雅的院子”,以茶為媒,早期名流匯集,現在也延續以往風格,常有講座等等。唐白余的春余園子,被視為“全臺灣最有江南范兒的園子”,在茶空間美學上有一種示范作用。如果把這些茶空間、茶人列出來,就可以看到臺灣最雅的茶人群像、最美的茶空間集群,甚至,在這樣的茶空間里,你能看到臺灣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姿態。商人愛茶,文士愛茶,書法家愛茶,陶藝家愛茶,茶在臺灣有著更多的滋味、意趣和風貌。
而這樣的茶空間,如果不能淡泊從容,沒有“苦心經營”,怎能做到?與高大上的現代建筑相比,茶館、茶室是低矮的“負建筑”,與硬件齊備的現代化辦公空間相比,茶空間是瑣碎的,無用的??墒牵∏∈遣?,是茶室,茶館,能觸碰到一個城市最柔軟的部分,感受到一個地方最真實的溫度。
我帶著近乎一種信仰的心緒,去了紫藤廬。
身后湯湯車流,眼前淡淡燈火,還是來晚了。
沒有門,輕輕走進去,左邊的小池里錦鯉們歡快地游著,棚上紫藤青青綠綠的葉子,向我宣告一場盛大的花事,剛剛結束。那是一種來去匆匆的花,開的時候轟轟烈烈,紫云滿天,落的時候簌簌掉下,而葉子速速長出。很多事,經不起等待。
也竟然來了。跟團的行程中,101大廈登頂、國父紀念館、臺北故宮、士林官邸,以及費用自理的基隆夜市,一切安排的滿滿當當。就連中午意欲前往的誠品書店信義店,亦被委婉地拒絕。
從士林官邸回到基隆,6點,時間還早,放完行李,下樓覓食,看見黃色的出租車,攔下一問,如此如此。那個確定了多次的地址,終于要成為此行重要的目的地。
龍應臺說,臺北有五十八家星巴克,臺北市只有一個紫藤廬;全世界有六千六百家星巴克,全世界只有一個紫藤廬。放在全球化的語境中,中國茶館文化的獨有性和不可復制性不言而喻。這對茶葉愛好者和從業者來說,是一句響亮的醒語。
計劃拜訪臺北紫藤廬的周渝先生,由來已久。十年前,還在昆明,我們在茶人阮殿蓉的私人茶館有過一次茶聊。那時聽者眾多,大家交流的話題都如茶水一般溫潤淺淡。記憶中,周先生熱愛戲劇,文學,電影,是一個熱愛文藝的茶人。
紫藤廬的前任周德偉,也即是周渝的父親,是著名的經濟學家、思想家,哈耶克親傳弟子。周德偉赴美之后,紫藤廬交由周渝經營。
自由的思想,日式的風格,中國的茶禮,都集中在這小小的紫藤廬,頗有些“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思。
這是一場沒有預約的造訪,如此在紫藤廬,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做一回茶客。周渝在臺北被稱為“茶仙”,喝茶講究方法論,如水是周渝的,茶是周渝的,琴聲也是周渝的。這是一種“講究”。茶館大體分作兩個區域,茶桌區和榻榻米區。桌子不大,只供兩三人擺置和拿放茶碗。而榻榻米區,則可席地而坐,風花雪月,更有私密性。茶在紫藤廬并不是視覺化的,而是一種雅致的意境。前臺只象征性地放著烏龍、紅茶和三四餅塑封的普洱茶餅,幾個茶壺、些許茶巾等等茶具。更多的空間,讓給了茶和桌椅。
本形、字體、茶名種種,茶單像古代的詩集一樣美,亦是周渝式的。我喝的茶,叫“春悅”,坪林野放包種——春天的喜悅?上面徐徐道來,此是坪林茶區野放手作的春茶,蘊涵大自然原始的芬芳,茶湯甜雅純凈,帶有濃郁蘭花香,有如沐于春野,微風習習,飲之令人心情開朗愉悅。而茶碗,則是紫藤廬的灰陶老碗,百余年前從福建地區各類陶罐雜貨,用船押送至臺灣,在臺灣農民間流傳使用可能已有六、七十年。古老的大茶碗,裝著野放的茶芽,用燕子湖的水沖泡,迎著一個被茶牽腸的旅人。茶單是周渝的品飲集子,字字仿佛茶湯寫成。他講班章:口感強勁,舌面略澀,茶湯苦后回甘,香氣醇厚,是一支強壯有個性的茶。他形容江城的普洱茶,茶湯細膩,舌根生津,茶韻悠長而富于變化。這樣清雅的文字,讓人想逐字逐句慢慢翻閱。
服務生和和氣氣,茶館里疏朗有致,處處都是故事。我發現墻上的字畫,為于右任的真跡。上個世紀50年代,紫藤廬老宅,即為以臺大為中心的自由主義學者的聚會場所,殷海光以及青年時期的李敖等常在此集會清談。而周渝先生曾陸續發起藝文活動,臺灣第一個實驗劇團“耕莘實驗劇團”在紫藤廬醞釀創辦,成為開啟臺灣小劇場運動的先河。如今這里,除了可以品茶,還可以參與豐富的講座與文化活動。茶館外墻上張貼的“錦瑟何年”,是陸詠的畫作個展。這四個字,引我想了很久。
“無何有之鄉”,是紫藤廬的另一個名字,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沒有。周渝的解釋意味深長,無何有之鄉,是生命的故鄉、藝術的故鄉、思維的故鄉,亦是人的故鄉。
末了,起身離座,帶著一份紫藤廬的野放紅茶,漸退漸望,像轉出一個真實的夢。
這何嘗不是我們的夢?美不是裝腔作勢,而是自然而然,承接過去,蔚然而成常態。令人徜徉其中,乘物游心。在臺灣,茶可以很日常,也可以很雅致。茶是生活,也是文化。茶可以納入進來的,有服飾、書法、美食、講座、手工、建筑、茶席……有人說,中式美學,是對文化最后的救贖。在臺灣,在一個個文脈根植的茶空間里,茶可入心,而雅可入骨,這,也許不是夢。
節選自《普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