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先秦文獻及出土玉器判斷分析,在玉器出現之前,應當存在一個玉石分化及玉被認定的長期過程。在這一過程中,玉的質地、色澤逐漸被原始人所識別,形成一種美的感覺。隨著社會的發展,它除有裝飾功能外,又具有表示社會地位尊卑的等級標志功能,并用以溝通神靈,進而又被視為具有超現實力量的神物,被當作神的媒體或神而受到崇拜祭祀。這種玉的美感與神化物的初步形成,為玉器藝術的出現奠定了美學的和神學巫術的基礎。
早期的玉器是人身佩飾用玉,它最初僅僅具有單一的裝飾美功能,隨著其發展到一定時期,玉器便逐漸滲入了其他方面的社會要求,進而帶有一定的巫術內容和政治色彩。神獸紋玉器的出現,就是這一內容的反映。這類圖案最早出現在良渚文化玉器上,如戴羽冠人,懷抱獸面的“神徽紋”,這種“神徽紋”以玉斧和玉琮上的最典型。還有隱起的、平凸的、陰勾的人獸面紋,代表著良渚文化圖案的特色,它證明此時的玉器已為有權勢人物占有,用于祭祀神靈和區別尊卑,生前佩用死后殉葬,或“疏璧琮以殮尸”。至此,玉器的神靈巫術化和政治化已初步完成。
從良渚文化起,至龍山文化以及商周時期,均有這類人獸神靈紋飾的玉器出現,這絕不是一種偶然,而是一種承傳有序的系列。經排列對比分析,可以認為,迄今所見古玉上的獸面紋(且定為神靈紋)當源于良渚文化,經龍山文化延續到商周,周以后逐漸不再出現。這種神靈紋,主要出現在原始社會,使用于奴隸社會,止于封建社會初期,它是和當時生產力發展水平相適應的文化精神偶像,或許是神徽,或許是一種圖騰。盡管我們還不完全知道應該怎樣去解釋它,但這種圖案除神秘性之外,確實起著溝通神與人之間聯系的作用,它是神靈在人們心中反映的具體表現形式。神靈代表著人與獸的結合,它可以通神以至達到通天的效果。以下舉幾例加以分析。
1986年6月在浙江省余杭縣反山良渚文化墓地12號墓中出土的一件玉鉞和玉琮上,都琢有人獸面紋。它是良渚玉器人獸面紋最完整、最復雜的形式。玉琮上所顯示的圖像,李學勤先生認為可以從三個層次去理解:第一,將整個圖像看作整體,它是一個有兩個面孔的人形。上方是戴有羽冠的首部,其下是左右分張的雙手,軀體有目有口,下方是踞坐的兩足。第二,將圖像看作上下兩部分的重合,上方是人形的上半部,有戴羽冠的頭和雙手。下方為獸面,有卵圓形目和突出獠牙的口,并有盤屈的前爪。第三,將圖像看作以獸面為主,上面的人形是獸面的附屬部分,人形的臉部作倒梯形,羽冠的輪廓正好是良渚文化流行的一種玉冠狀飾形狀。以上這三點說明圖像所要表現的,正是人形與獸形的結合統一,良渚文化玉器中的玉冠狀飾、三叉形冠飾,大多數有人獸紋圖像,它們以目紋為中心,紋飾極度夸張。另外在良渚文化玉琮上出現的大量人獸面紋圖像,概括起來大體有三種形態:①浮雕的羽冠,獸面與陰線細刻、四肢俱全的人神形象結合的整體圖像。②眼、鼻、口俱全的、極盡雕飾的面部圖像。③僅以小圓圈表示眼睛,以凸起的小橫條表示嘴或鼻的簡化的象征圖像。這種緊密結合施于同一玉器上的人獸面紋圖像,應是一種神人、神徽的象征。在崇拜意義上,既是人神面部特化的表現,又是圖騰神人格化的結果。《山神經》等古文獻中關于神的描繪以及世界其他民族神話和圖騰民族中對神的記載,一般也都作半人半獸的形象,互相參證,這或許正是原始社會后期氏族首領與圖騰神結合的造神反映。帶有這種紋飾的玉器,在廣東韶關附近的石硤文化和四川成都地區的廣漢文化遺址中也有發現。
山東龍山文化,在年代上居良渚文化與商代之間,在這段時期出土的人獸面紋玉器,有一個確鑿的例子,即是1936年山東日照兩城鎮龍山文化遺址出土的青玉錛,器刻的下端兩面有線刻的(人)獸面紋,其顯著特點是:眼睛為卵圓形,內含圓的眼珠,同良渚文化較為接近。有寬闊的口,而不見下顎。頂上有飾羽的冠形。龍山文化人獸面紋以眼目為中心,向外放射,結成復雜的線條勾連,整個圖案沒有頭及臉的外形輪廓線。和上述玉錛上紋飾相近的還有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山東龍山文化玉圭以及美國哈佛大學福格博物館收藏的山東龍山文化玉鋮。這種紋飾在龍山文化的陶器上也出現過。以上事實說明,人獸面紋圖像在黃河流域、長江流域及珠海流域出現,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原始藝術現象。推動這種藝術現象發展的根本力量,是同一定經濟相聯系的社會生活,它與當時的宗教信仰及圖騰崇拜有關,是原始宗教籠罩下的原始藝術。
我國宗教的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為自然崇拜階段,表現為對日月、山川、河流、動植物的崇拜。第二為圖騰崇拜階段,表現為把某種自然物作為氏族、家庭或個人崇拜的標志。第三為祖先崇拜與鬼神崇拜,表現為對某些已故的祖先或氏族英雄的崇拜。在原始社會晚期,祖先崇拜壓倒一切崇拜,并且又融合了圖騰崇拜和鬼神崇拜的內容。《山海經·大荒南經》記載:“有人日鑿齒。”《淮南子·本經訓·注》:“鑿齒,獸名,齒三尺,其狀如鑿。”《北山經》記狍鴞上“羊身人面”;山A為“犬而人面”。這些先秦文獻記載所反映的人獸相代的現象,又具動物的兇猛,是不可戰勝的象征。基于這些原始神話和宗教內容而產生的原始玉雕上的人獸合體的圖像,恰恰滿足了人們的愿望,人獸結合的形象就成為當時人們心目中最完美的、至高無上的形象。
人獸面紋玉器發展到商周,大多已成為獨體立雕的人獸面形玉飾。在此之前,有一種人獸面紋玉片飾,在湖北鐘祥縣六合遺址出土。它造型較拙象,初具立雕人獸面雛形,是由片形人獸面飾向立雕人獸形玉飾的過渡。商周立雕人獸面飾,一般都具有臣字目或橄欖形目、寬鼻、門齒外露、突出獠牙、大孔耳環等特征,且都飾冠,冠有高冠和平冠。江西新干大洋洲商墓所出的羽冠人獸面玉飾,帶有羽狀高冠;陜西灃西西周墓所出的人獸面玉飾為平頂短冠。這兩件玉器都具有臣字目、大鼻、露齒、獠牙,頭部兩側出扉棱,雙耳佩環的共同特點,且頸作柄,柄下端有孔,可佩帶或插嵌。河南省文物交流中心曾征集到一件傳世的西周青玉人獸面佩,其人獸面紋特征和以上兩件商周出土品有較多共同點。它高8.6厘米,寬4厘米,橄欖眼、寬鼻,門齒外露,側有兩對獠牙,佩帶大孔耳環,面部兩側出扉棱,平頂冠,冠上飾一臥鳥。頸部為柄,底部有穿插孔。背面飾整齊束發。這是一件造型奇特、文化內涵豐富而罕見的珍品。從原始玉器上的人獸面圖案,發展到商周時期的人獸面立雕作品,維系這種從遠古延伸至今的裝飾方法,依然應是當時人們對祖先崇拜、圈騰崇拜、宗教崇拜的信仰的體現,又是當時正在逐漸形成、增長的統治權力的象征。
商周繼承了史前的人獸面紋,這不僅是沿用了一種藝術傳統,而且是傳承了信仰和神話。這在中國古代文化史的研究上無疑是很重要的問題,有著深刻的文化史背景。從良渚文化到商周玉器上的人獸面紋飾,是原始文化發展的實證。這些精美的玉雕紋飾,與古代神話、圖騰崇拜、神靈崇拜的關系密不可分,其中神秘、精彩的事物、形象與場景令人遐思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