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書畫作偽歷史悠久,據文獻考證,早在兩晉(265~420年)以及南朝的劉宋(420~479年)期間就已經出現。東晉王羲之的書法舉世所重,時人多有苦心搜求者,“雅所愛重,懸金招買,不計貴賤”。于是王氏之偽作應運而生,劉宋時期的虞和在其《論書表》中這樣記載道:“(作偽者)以茅屋漏汁染變紙色,加以勞辱,使類久書。”這是目前所見最早有關書畫作偽的文獻記載。由此推知,書畫的鑒定活動亦當發軔于此。據《論書表》所載,當時的收藏家有桓玄、劉毅、盧循素等人,文獻中雖無他們鑒定的相關記述,但虞和對于當時造假的描述卻使得我們能夠按跡尋蹤,管窺一二。
古代的書畫鑒定多被看作是一門技術,注重經驗,所謂熟能生巧。明人張丑(1577~1643年)在他的(《清河書畫舫》中提出了如許幾條,幾可囊括整個古書畫鑒定的經驗技巧,其文如下:“鑒賞書畫要訣,古今不傳之秘,大都由四,特為拈出。書法以筋骨為神,不當但求形似;畫品以理趣為主,類可徒尚氣色?此其一。夷考宣和、紹興、明昌之睿賞,并及寶晉、鷗波、清閑之品題,舉一例百,在今猶昔,此其二。只有千年紙,曾無千歲絹。收藏家輕重攸分,易求古凈紙,難覓舊素絹,展玩時,真偽當辨,此其三。名流韻士,競以仿效見奇,取圣通人,端在于此。俗子敝夫,專以臨摹藏拙,遺譏有識,豈不有茲?此其四。是故善鑒者,毋為重命所駭,毋為秘藏所惑,毋為古紙所欺,毋為拓本所誤,則于此道,稱庶幾矣。”
在張丑看來,一向頗為神秘的書畫鑒定之術無外乎以下四個方面:一要觀覽書畫作品的“神韻理趣”,不可流于形式;二要考究作品上的收藏印章,看其是否流傳有緒;三要詳審作品的材質,注意材料的微妙變化;四要注意書畫作品的臨摹本,辨清臨摹仿造。最后,張丑又給所謂的優秀鑒家列出了四個標準,如若做到這些,基本就可以稱得上是一位“善鑒者”了。上述方法被今天的學者概括為:“以風格辨識為主的綜合判斷”或者“系統的比較的方法”(薛永年《20世紀古書畫鑒定名家方法論》)。在這個系統的鑒別方法中,考查被鑒作品是否流傳有緒,就涉及到以下三個方面:其一是作品之上的收藏印璽;其二是作品之上的題跋款識;其三是作品的相關著錄。三者中收藏印璽是一個相對固定的內容,它可以經久不變,題跋款識與之略同,唯獨“著錄”,變化尤多。如同一作品被不同的著錄記錄,著錄的作者因其身份的不同而影響對所錄作品的認識;著錄中文字與作品之間的名物問題;因射利而妄作虛假著錄等。
何為“著錄”呢?南朝范曄(398~445年)的《后漢書·張興傳》中有如下一段記載:“(張興)聲稱著聞,弟子自遠至者,著錄且萬人。”唐朝的章懷太子李賢(?~684年,唐高宗李治與武則天所生,他在當太子期間,曾與張大安、劉納言等人在梁代劉昭的基礎上給《后漢書》作注,以注重訓詁而著稱。)在下作注日:“著于籍錄”,即記載、記錄也。在歷史學中特指以書名列入目錄,例如《漢書·藝文志》著錄等。具體到書畫史而言,則是將書畫作品列入目錄。就書畫鑒定來說,“著錄”則泛指記載書畫作品的著作了。
◆ 古代的著錄
中國的書畫著錄書目,以梁代的《太清樓書畫目》和唐代的《貞觀公私畫史》最早,可惜前者早已失傳,唯唐代裴孝源的《貞觀公私畫史》流傳下來,被后人譽為“著錄之祖”。是書作者裴孝源,初唐年間人,里貫未詳,活動于唐太宗和唐高宗時期(627~683年)。曾官中書舍人、吏部員外郎和度支郎中等職。這部作于貞觀十三年(639年)的書畫著錄,記錄了作者所見的曹魏以來名畫298卷、壁畫47幅,內容關涉唐秘府及佛寺并私家所蓄。書中所記名畫均詳載其作者、畫名、本別(真跡或者摹本,并注明為何朝官本)、件數、題識、款印、來源等情況。是書雖然歷來被認為開創了中國書畫著錄之先河,如若與后世諸多著錄相較,則明顯缺少品評賞鑒這一內容,更遑論談及實踐性極強的書畫鑒別活動了。
傳世的書畫著錄書目,無外乎以下三類:
一是作者以著錄自己家的書畫藏品為主,兼顧曾經過目名跡。比較著名的有北宋米芾(1051~1107年)的《書史》和《畫史》,明人文徵明(1470~1559年)的《停云館帖》,清代孫承澤(1592~1676年)的《庚子消夏錄》、高士奇(1645~1704年)的《江村消夏錄》、大藏家安岐(1683~?年)的《墨緣匯觀》、清末顧文彬(1811~1889年)的《過云樓書畫記》、陸心源(1834~1894年)的《穰梨館過眼錄》、龐元濟(1864~1949年)的《虛齋名畫錄》、吳湖帆(1894~1968年)的《梅景書屋書畫目錄》、張伯駒(1898~1982年)的《叢碧書畫錄》、張珩(1915~1963年)的《韞輝齋藏唐宋以來名畫集》(鄭振鐸撰)等。
二是記述著者曾經過眼的書畫作品。如唐人裴孝源的《貞觀公私畫史》,北宋米芾的《寶章待訪錄》,元人周密(1232~1308年)的《云煙過眼錄》、湯厘(約13世紀末到14世紀初)的《畫鑒)),明人朱存理(1444~1513年)的《珊瑚木難》、都穆(1459~1525年)的《寓意編》、文嘉(1501~1583年)的《鈐山堂書畫記》、詹景鳳(明代萬歷年間)的《東圖玄覽》、張丑的《清河書畫舫》,明末清初顧復的《平生壯觀》、吳升的《大觀錄》、吳其貞的《書畫記》、繆日藻(1682~1761年)的四卷本《寓意編》、吳榮光(1773~1843年)的《辛丑消夏記》,以及張珩的《木雁齋書畫鑒賞筆記》等。
這些著錄書目的體例幾無出《貞觀公私畫史》者,但對鑒定而言,收藏家的著錄書目相對價值較大。過目者的著錄書目大多以稱贊真跡為主,很少對偽作或拙劣之作發表真知灼見,如元人周密在其《云煙過眼錄》中說:“邊鸞(中晚唐著名花鳥畫家)五色葵花,花心皆突出,數蜂抱花心不去,活動精彩,真奇物也”“郭熙松石二幅,粗甚,恐非”“趙千里大雙幅畫范蠡西施圖,恐未真”等,對于真品極盡奢華頌揚之詞(周密本人未必是書畫里手,“奇物”一詞的確令人納罕),而對拙劣之作的評論卻猶如蜻蜓點水,輕描淡寫,僅入皮毛(“粗甚”讓人迷亂不知其所指,“恐非”“恐未真”的論斷不知其依據所在)。
收藏家所作的著錄,其中的論述則比較凸顯其行家功夫。宋代著名書畫家兼鑒藏家米芾,在其《畫史》中有一段有關書畫材料的精賅之論:“絹素百片必好畫,文制各有辨。長幅橫卷,裂紋橫也。橫卷直卷,裂紋直,各隨軸勢裂也。直斷不當一縷,歲久卷自兩頭蘇開,斷不相合,不作毛,掏則蘇也,不可偽作。其偽者快刀直過,當縷兩頭,以舊生,作毛起,掏又堅韌也。濕染色棲縷間,干熏者煙臭,上深下淺,古紙素有一般古香也。”米芾從他本人的書畫創作體會與鑒藏經驗出發,對于書畫的相關材質極為熟悉,行文中字字切入要害,幾無玄虛之辭,更無隔靴搔癢之嫌。這種著述風格使得他的《書史》《畫史》和《寶章待訪錄》三部著作成為后人學習古書畫鑒藏知識的經典書目,影響深遠。此等例子,在安岐的《墨緣匯觀》、吳升的《大觀錄》等著作中都不難發現。
三是官方著錄,主要是宮廷收藏著錄。《宣和書譜》和《宣和畫譜》是我國第一部較為系統完整地記載宮廷書畫收藏的著錄,在中國書畫史上具有極為重要的地位。該書成書于公元1119~1125年間,集錄了北宋內府所藏魏晉以來書畫名跡。其中《書譜》共20卷,記錄了197名書家小傳和1240余件作品名目。《畫譜》亦20卷,記錄魏晉畫家231家,收錄作品6396件。該著錄刊行后,多有被人指責的地方,比如體例的踳(chuan舛)駁漏略、記錄的明顯遺佚等,這都對以后的書畫研究帶來極大不便,較為明顯的如所錄作品不計流傳順序與款識,赫赫巨跡《千里江山圖》的作者王希孟和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競無片言記錄,畫壇巨匠趙佶的作品亦無一錄入等等。
南宋內府收藏無著錄存世,僅留下楊王休(1135~1200年)在宋寧宗慶元五年(1199年)所作的一個宮廷收藏賬目——《宋中興館閣儲藏圖畫記》。嗣后,入主中原的蒙古人也未能承繼為宮廷所藏書畫作著錄的傳統,出身漢族的朱明王朝亦是如此,倒是滿清的統治者于此貢獻卓著,他們的內府藏品著錄書籍比較系統完備,宮廷收藏記錄無遺,留下了幾部著名的著錄書目,彪炳畫史,如《秘殿竹林》《石渠寶笈》,《石渠寶笈》《秘殿竹林》續編,《石渠寶笈》《秘殿竹林》三編等。《秘殿竹林》專錄與釋典道經相關的書畫、石刻、木刻以及織繡等;《石渠寶笈》則著錄歷代內府所藏書畫。上述著錄書籍記錄詳盡,內容宏富,直至今日仍具有實際效應。尤其是近年來,流散國外的清宮舊藏書畫逐漸回流,如北宋張先的《十詠圖》、米芾的《研山銘》、隋人的《出師頌》等名跡的回歸與順利收購,這些著錄都提供了必要的參考資料。
◆ 當下的著錄
如若從《貞觀公私畫史》算起,中國書畫著錄的歷史已逾1360年了。長期以來,大概是由于書畫所具有的一種雅性,書畫收藏也就被舞文弄墨者所壟斷。隨著書畫收藏的走向大眾及其市場的形成,其與生俱來的先天雅性,也就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漸漸消卻。傳統的書畫著錄亦在發生著顯著的變化,具有明顯的時代特征,其表現如下:
一是形式多樣。當下的書畫著錄完全迥異于古代的單一集錄模式,不再僅僅局限于記述作品的作者、畫名、本別、件數、題識、款印、來源等情況,而是以圖文并茂的圖錄為主,包括拍賣行的拍品圖錄、書畫家個人作品圖錄、某一單位的集體圖錄、展覽會的群體圖錄等幾類。這些圖錄印刷精美逼真,文字簡明精練,多記錄作品的作者、名稱、尺寸、創作時間等內容。
二是看重出版者的綜合聲望。古代書畫著錄書目的地位多取決于著者的學術威望和社會身份,當下卻比較看重出版者的學術和社會聲望,如是否專業,是否歷史悠久,是否具有社會影響力等。
三是著錄的學術水準逐漸降低。市場經濟的負面影響較為凸顯,金錢的驅使使得出版社有時也很難做到“甘從鋒刃斃,莫奪堅貞志”,所出圖錄不乏斌陚亂玉、魚目混珠的現象,更遑論學術水準了。
書畫著錄原本是一種蘊涵著多重文化內容與價值的書籍。在其內容,則溯源與開拓并存,歷史和當下共生;在其價值,則賞鑒與考訂并舉,得魚與獲筌共美。然而,市場經濟的社會實態卻使得這些豐贍內涵正在逐漸消失,如果沒有如火如荼的書畫市場,可能當下許多人很難去關注這些卷帙浩繁的書畫著錄。如今,隨著書畫市場的日趨火爆,書畫鑒定亦成熱門,人們對于著錄的關注仍會與日俱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