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收藏有一件惲壽平的《花卉冊》,七十年代初,一次在觀賞中,先生說:“其中有一開壞了,是我全補的,你們找找看。”我們幾個毛頭小子前后翻了兩遍,竟不知在何處。于是先生指其一處說:“就在這里”。我們用放大鏡仔細觀察,才發現這里補了一大塊,有一些花瓣和葉子是后加上去的。這件作品是故宮收進后,由楊文彬先生修復重裱,補紙和補畫,與原作相接得天衣無縫,堪稱“雙絕”。由此可看到先生的臨仿功力。特別是這件作品所缺失的部分,沒有原作可供參考,不是一般的修補接筆。這需要對原作者有深入研究,熟悉其風格特點、用筆習慣,同時還要有熟煉技巧,方能作到心至筆隨,如此完美。
工夫在鑒定之外
1978年我被選定做徐先生的助手。這是在“十年浩劫”之后撥亂反正,有組織有領導的安排。目的有二:一是搶救老專家的學術成果;另是以傳、幫、帶的形式培養業務接班人。先生早有這個想法,他要寫一部《古書畫過眼要錄》以超古人。他認為今天鑒考古書畫,比古人的條件要優越得多,理應比古人強。同時他也感覺到,從事古書畫鑒定工作的人本來就很少,加上“文革”的耽誤,后繼乏人,需要有人來繼承。書先生早已自己動手寫作了,有關故宮的藏品部分,初稿已形成。其成果除了在院藏一級品檔案中體現之外,就是1987年由湖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古書畫過眼要錄》第一冊露出的冰山一角。先生所需要做的是,對全國各省市博物館、文管會、文物商店等單位所收藏的古書畫,作一次全面的考察,以充實豐富該書的內容。作為助手,除了陪同先生照顧其生活起居之外,主要是在鑒定觀賞書畫時作記錄。這個項目得到了故宮博物院領導的積極支持,并撥出專門款項,列入年度計劃。同時也得到了全國各兄弟單位的支持和幫助,所到之處,都受到熱情接待。
記得1978年秋,我們一行三人到達山東濟南,省博物館的同志除了接待我們看館藏書畫之外,周日還派出車輛作陪同人員游覽當地名勝風景,如大明湖、趵突泉、佛峪、龍洞等。龍洞在濟南郊區,四面環山,峭壁陡立。有溶洞于峭壁上,蜿蜒如蛇行,時隱時現。于是我們拾級而登,沿著巖洞走了一遍。隱處幽暗,有人掏出廢紙點燃,為先生導路。下來以后再到峪底,見山頂有亭,我們幾個便想爬山。先生畢竟有了點年紀,有點力不從心,只好作罷。當我爬上山頂,正興致勃勃地眺望四周山色,猛回頭卻見先生一人在谷底,背著雙手,獨自徘徊。心想我應該陪他一下。晚上回到旅館,又見先生倚靠在床頭,掏出小本在寫什么,我便問寫什么呢。先生把小本遞過來,一看,原來在填詞,寫的是白天游覽事。我順便翻了翻小本的前面,密密麻麻,修修改改,全是詩詞。我雖然也喜好詩詞,但從未于此拜過師,用過心,但還能背得出一些古人名作。先生見我興趣濃厚,回到北京之后,就把這首游龍洞的詩書寫給了我。詞為調寄《滿庭芳》,照錄於下:
嵐合晴容,泉吟清韻,千尋層翠迷空。天開圖畫,繡出錦屏風。裂破云根土脈,何年事,潛臥癡龍。穿邃窟,初拋列炬,回看失前峰。
蒙蒙篁竹下,修蛇邐迤,佛峪還通。暫停車坐對,是處丹楓。仰看虛亭木末,心振蕩,懸級難從。+巖外,風呼谷應,山客若為逢。
徐先生自1950年調到北京之后,一心一意撲在古書畫的整理、研究和鑒考上,三十余年中,于書畫創作幾乎輟筆,故一時后輩多所不知。至于詩詞,那就更少有人了解了。先生的詩詞創作,或寄興抒懷,或鑒古題畫,偶亦涉及時事,才思敏捷,出口成章,而情真意切,發乎性靈。然從未在報刊雜志上發表,也從不以此自許,純粹是為了自娛,一時寄興而已。故有些作品,無所掩錦,爛漫天真,完全可以見其個性。近些年來,稍見其自書作品,或見于展覽,或見于選集,僅只其百一。
寫作舊體詩詞,在我們這一代前兩輩人中,就以為是一件很難的事。它除了講究平仄、對仗、音韻格律之外,還要講究工穩、雅正、修辭、用典等,在這些要求達到標準以后,才是意境、情趣、個性、特色的創新。故毛澤東主席才說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的話來。但是我們也不妨反過來想,從古典詩詞的寫作,也可以看出一個人對傳統文化的修養與造詣,特別是我們這些從事古代文化研究的人們。在文物界老一輩堪稱大師級的人物中,除啟功、張伯駒兩先生于此道早已知名之外,還有張珩、朱家晉、王世襄先生亦是此中高手。
書畫鑒定不只是技術問題,更重要的是如何去體會古人的用心,要懂得“鑒”,必須先懂得“賞”,“賞鑒”二字是不可分割開的。“賞”是在與古人對話,啟功先生曾有詩贈我說:“賞會從來在賞音,古人相照比知心”,也講的是與古人對話。古人的語言都留在字里行間,筆墨之內,這要會心才能讀到。然而與古人對話,先要取得對話的資格。對于傳統文化,若是一竅不通,或一知半解,連他們的語言和表達方式都不懂,這又如何能對話?“鑒”非易事,“賞”亦更難,跟隨徐先生等老一輩學習,這鑒定之外的功夫才是最難的啊!
長壽無秘訣
去年先生九十四歲生日,我和故宮研究室幾位同事去他家看望祝賀。只見他坐在書案前,右手握筆,在翻看一本畫冊。見我們來了非常高興,和往常一樣,沒有客套話,即招呼我過去指著畫冊圖片說:“這張真好,頭等。”又翻著另一頁說:“這張有問題。”在畫冊的空白處有他做上的記號和最簡單的評語,有的畫上一個圓圈,有的則兩個,有的則是一個叉。評語即一個“真”或“偽”字或“存疑”兩字。語言和文字、符號的表達雖然十分簡單,但在先生的腦海里,卻是一篇篇的論文。因為這些畫幅都是我們所熟悉的,有的先生還寫過文章,有的雖未寫過,但也不知多少次在頭腦里打過轉轉。翻看這些畫冊,除了是一種精神享受之外,也是在重新審視再度檢驗自己的研究,并作出新的探索。
今年春節我去拜年,先生躺在臥室床上,但精神很好。我向拱手祝賀佳節,先生滿面笑容,問:“你還住在皇史+罷”。其實我已搬出那里十余年了,可先生為什么還以為住在那里呢?這是因為他調到北京的時候,最初被安排在皇史+居住,對那里有深刻印象和懷念。這時徐夫人滕芳女士問他:“你今年多大啦?”先生說:“六十五。”徐夫人說:“楊新都六十五了,你還六十五,九十五,知道嗎?”先生說:“哦,九十五啦!”其實先生說他六十五歲,是在開玩笑。但是先生做起事來,不記時日則是真的。
為了讓先生安靜地休息,我便告辭,先生把頭抬起來說:“那我就不送了。”不意蹦出這么一句話來,這是先生從來沒有過的,這仍然是在開玩笑。記得先生《歷代流傳繪畫編年表》改訂重印后送我一本,我請求簽個名,先生提筆來問:“寫什么稱呼,寫‘楊院長’?”我連忙說:“哪能這樣寫。”其實我這著急是多余的,他已在書的扉頁寫上了“楊新老弟存覽”。這次說“不送”,也是明知而故意的。由此可見先生對待生活,始終保持著樂觀的心態。
回到客廳,我問徐夫人:“先生這么健康長壽,有什么秘訣嗎?”徐夫人不假思索地說:“他這個人哪,就是沒心沒肺。”可謂一語中的。所謂“沒心沒肺”,即是除了古書畫研究鑒定、吟詩作畫、寫字讀書之外,其他的事情好像都不在他心上。可是人都生活在社會中,有些事情你不去找人,別人卻要找你,能不往心里去嗎?例如歷次政治運動,誰能不參加,尤其其像先生這樣的人,多少都要受到沖擊。“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先生就被了出來,打入“牛鬼蛇神”隊伍,受到批斗和陪斗。這場運動是沒有什么章法的,說打就打,說揍就揍。先生瘦骨嶙峋,能經受得住嗎?可是先生卻逃過了這一劫,之所以能逃過這一劫,別無它,是其秉性“沒心沒肺”。對學術、書畫之外的事他都不關心,“造反派”實在找不出可供批斗的言論資料,只有給他亂扣幾頂帽子,喊幾句口號。而你說什么,他就承認是什么。不像有的“黑幫”,批判一句,反駁一句,結果招來一頓拳腳。
記得下放到湖北咸“文化部五·七干校”時,從住地到湖中勞動,有一段很長路,特別是天雨道路泥濘,先生走得慢。往往我們已勞動了大半天,先生才走到地邊。當他下到水田中放下耙頭剛要勞作時,有人就高聲喊著他名字叫站好,先是叫背“語錄”,然后開始批判。可是批判者說不多少詞,只好帶領大家喊“打倒”的口號,一連喊了數聲,先生也跟著喊打倒自己,就一聲不吭站在那里等著。領著喊口號的也覺得沒勁,只好叫一聲“都干活吧”,這場地頭批判會就結束了。久而久之,就也無人對此種批判感興趣了。
照理說,“文化大革命”“觸及靈魂”,對先生的沖擊也算不小,他曾在小販那里買一只梨子吃了,還被專門開了一個全連大會批判,說是支持資產階級搞“自由化”云云。可是“文革”之后,我跟隨先生那么些年,卻從未聽到過他提起過這些不愉快的往事,好像這些事從未發生過似的。
徐夫人還告訴我,有一張被拍賣行賣出的張大千畫,先生與謝稚柳先生的看法不一致,先生認為畫心被換掉了,而謝公認為是原作,官司打了好幾年,最后法院判定畫作為偽品。有記者想采訪先生被絕了,先生說:“謝公已經去世了,還提這事干什么?”
在生活中,先生并不是沒有喜怒哀樂。我曾經見過他在“四人幫”跨臺時寫的幾首七言絕句,筆鋒犀利,直指江姚,那是有喜有怒。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他會自己調整自已的情緒,將哀、怒很快忘記,把喜、樂留下享受。這也許是他從對古畫鑒賞中獲得的對人生的徹悟,一切都是“云煙過眼”,所以他把自己大部頭巨著,叫做《過眼要錄》。
先生的身體一向瘦弱,但素質好,在大難中也少病痛。在干校有一些年紀大的,如唐蘭、羅福頤等先生,曾得到“優惠”,安排去放牛、看磚瓦等,而先生卻一直下湖勞動,這也許對他的身體鍛煉有好處。先生也不愛運動,但很會自己保養。我和先生去外地考察時同住一室,每晚他都自己按摩,然后靜坐,眼睛看著對面墻壁。先生告訴我,這是在“轉眸子”,鍛煉眼睛。所以至今一般看書畫和寫字,他都不戴花鏡。這使我想起黃庭堅頌贊郭熙畫的兩句詩:“熙今頭白有眼力,尚能弄筆映窗光。”又文征明九十歲仍作小楷。徐先生年齡比他們高壽,身體好,還要眼睛好,這是很難得的。“轉眸子”大概是長壽中唯一的秘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