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毓中杜甫詩意畫展是杜甫草堂博物館去年就開始籌備的一出重頭戲。葉老本身是四川人,是著名雕塑家、原四川美術學院院長葉毓山的胞弟,既是畫家又是詩人,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美術教育家、理論家。他的畫以唐風見長,觀看他的畫仿佛置身唐朝社會,畫中建筑、城郭、街市和宮廷,無一不見唐代形象特征,人物頭飾、服飾、形體姿顏更是唐代審美的表現。接受邀請后,他用了近一年時間,專門潛心創作了60多幅繪畫作品,并帶來了一小部分書法作品,此外,還重印了他在上個世紀70年代創作的連環畫《李白和杜甫》。另外,這次畫展還將一并推出《葉毓中杜甫詩意畫繪畫卷》《葉毓中杜甫詩意畫書法卷》各一冊,以及《葉毓中中國畫水墨-杜甫詩意》和《葉毓中國畫重彩-唐風》明信片各一冊。
筆御唐風追詩魂
——葉毓中連環畫作品《李白與杜甫》解構
這并非一篇對葉毓中先生的繪畫進行透析的文論,我們無法將他的作品作出全面的學術闡述。不過是稍以散文的形式來抒寫對他藝術的由衷的概嘆。
葉毓中先生的胞兄葉毓山先生為中國著名雕塑家。也是一位名字和成就可以載入現代雕塑史的人物。這是一個令人羨慕的家族文化現象。就象施特勞斯父子和大小仲馬父子等類似的現象一樣。他們兄弟分別曾任中央美院和四川美院院長。很難說兩個院長誰名氣更大,因為他們分屬于兩個領地,一個在平面上塑造空間,一個在空間中建構體量,但同時在兩個領地中都代表了不同凡響的精彩。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9月出版的《李白與杜甫》典藏版連環畫在我的書櫥里藏置了二十七年,紙頁早已泛黃,上百次的翻閱浸印過我手指的汗漬,透明膠粘補了許多次的裂縫中留下歲月的斑痕而顯得破舊,這顯然是一本太久的書,但又是給予我太多的藝術暗示,提醒和感動的書。我曾經在其間尋找大唐歷史的蹤跡,宮廷夜宴、朝臣官戴、將軍甲胄、翰林禮儀、六宮霓裳、王侯車馬、朱門酒肉、路邊白骨等系列標識和唐代遺韻的人文參照。二十七年過去了,我至今保留著這本書,保留著對一個杰出畫家的敬佩。
歷史的大幕為葉先生一支線筆劃破,289年的大唐江山在這里波瀾壯闊的演繹出登峰造極的開元輝煌和風雨飄搖,泣聲盈野的衰落。時代的落差撕裂開唐王朝政治經濟的軀體,爭戰討伐的馬蹄警醒君王的酣夢,踏滅深宮的升平歌舞。
葉毓中先生靠一支線筆,挾歷史風云而長歌,勾勒出唐王朝由鼎盛而崩潰的警世裂變,由國富民殷,四海朝頌而眾叛親離,民憤天怨的乾坤倒移,就一只線筆,將唐代社會生活形態和人間世像由文字記載置換為繪畫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
《李白與杜甫》,兩位偉大詩人的命運,他們悲天憫人的情懷,匡時濟世的抱負,卓越的詩才和為權奸讒毀的悲慘遭遇。隨著唐王朝的盛衰沉浮,直至理想的幻滅,漂泊天涯,悲風而歌。
唐王朝歷經貞觀,開元兩百多年的盛世轟然倒塌,然而不倒的是李白杜甫的詩歌,在戰火中,在饑荒中,在瓊樓玉宇的傾覆中鳴響,飛揚而流傳。帝王易位,年號改寫,朝政轉體,世事變遷。但詩歌卻保留了下來,化為不朽、化為永恒。
筆御唐風追詩魂,葉毓中先生用畫筆再現了大唐時代的風貌,再現了李杜滔滔汩汩的才情,再現了兩位詩人的絕世風流和他們相知、相惜,終生不渝的友誼。
畫家以今人的視角,呤古人的往事;以今人的審美,寫舊時的容顏;以今人的藝術創造,再現一千三百年前的人物。筆韻雋爽,沖和,澹逸,清曠,韶秀,線條交織綿韌,格局謹嚴,天機流暢,如音棲弦。葉毓中先生一只線筆,且止是吳帶當風,曹衣出水,他的線從傳統十八描的體韻中破繭而出,一點一拂,以現代的造型原素消解、融貫、建構了他自己的線描風格。其唯一性和獨特性不可取代。
葉毓中先生以清麗、俊雅的線條勾畫了李白瀟灑豪邁的形象,與詩人文脈同體。其用線起筆回鋒,隨著李白的文思律動共振。那長線飄逸的衣襟,額宇間醉而不醉的雙目,透射出詩人恃才傲物,心珠獨朗的心象?!把鎏齑笮Τ鲩T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直掛云帆濟滄海”,“忽復乘舟夢日邊”,這是李白青年時代欲輔弼天下,一展才能抱負的豪興。葉毓中先生以瞿塘峽洶涌激流中的一葉扁舟上仰天長呼的少年形象,描寫了李白的意氣風發。而“一醉累目輕王侯”“安得催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庇质呛蔚容p蔑達官,傲視侫臣的氣派。李白為君王寵賞過,又失落過,曾有過風華畢現。詩句溢流的躊躇滿志,也有過“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的屈辱和醒悟。
唐玄宗寵用權奸,荒淫嬌奢且令李白撫恤民苦的愿望空落之后終明白了君王需要的是安祿山、楊國忠、李林甫之流,需要駿馬與絕世美女,而永遠不需要李白杜甫這樣的儒生。詩人漂泊淪落,然而一旦安史之亂戰禍四起,國家臨危在即。李白夙志未衰,“撫劍夜長嘯,雄心日千里”,為救國救民急急奔赴永王帳前。但詩人終究未能擺脫悲慘的命運。王侯內軌,李白以從逆罪身陷囚牢,后免死刑流放夜郎。當他獲赦欲再續報國之志,平蕩戰亂亦病臥當涂,以一首《臨終歌》的詩篇結束了悲劇的一生。
葉毓中先生的畫筆入微的刻劃了詩人李白的脈相,形象的詮釋了詩歌的意境,和他痛楚的心理歷程,為讀者留下了悲憤與緬懷。
同時,葉毓中先生貫以凝重的筆鋒,一定是帶著暗然痛惜的心情,刻劃了杜甫,其雙眉毛鎖愁,兩頰蒼蒼,唇角的弧線隱含著無語的酸楚。線條欲斷還連,似有悲古在結。當年三十出頭的杜甫曾希望長安,抱懷洛陽,寄望君王擢用賢能以盡展才華時也有過春風得意的陶然。在永王李璘的府第中,與賀知章、張旭、吳道子、公孫大娘等盛唐的才俊名士,高官王侯宴飲雅集,濟濟一堂,高朋滿座,若群星燦爛,俊彩星馳?!队^公孫大娘舞劍器》及《飲中八仙歌》,亦是杜甫如沐春風、即興之作的詩篇。長安洛陽兩京的上流社會悅納他,贊美他。然而繼之長期的冷落、空寂使杜甫陷入窮愁潦倒的困境,終無報國的機會,終生郁郁不得志,在凄苦飄落的小船上寫下了“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的絕筆詩,抱恨結束了他五十九歲的生命。
《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是他生活的情化;《春望》是他憂國憂民的愁腸;《兵車行》是他仰天長嘆的悲呼;《麗人行》是他對貴族生活的唏噓;而《三吏》《三別》亦是他淚泣無聲的哀吟,是詩人的靈魂。
葉毓中先生繪畫中的杜甫和詩歌中的杜甫共融為一種藝術語境,共融為形象的一體,畫家為詩人作了最好的寫照。
圍繞著李白與杜甫的一生鋪開,葉毓中先生為我們塑造出盛唐眾多的人物形象。他用利落的線,勾勒了一顛一狂中的賀知章與張旭;以圓渾之體寫出了吳道子與李龜年兩位藝術家的風度;以黑色錦衣盛裝的裊裊游絲所描繪的,洽是舞蹈家公孫大娘美麗華貴的意態;而輕盈細線、繁描復勾,去雕飾楊玉環寵為貴妃的身份;高力士、楊國忠則行之予矜慎的線形,把兩個權臣的奸相與心機作為合理的白描;安祿山妄自尊大,不可一世的倨傲之態,畫家選擇了緊勁崢嶸的走線。李林甫一臉老謀深算則線條游離。
還有更廣闊的社會群體,蕓蕓眾生、武士兵甲,宮娥粉黛和商埠市井人物。畫家擇其用線,一一寫入畫卷,呼之欲出。
連環畫的故事和文字敘述在此已并不重要,畫家所表現也并非對文字的圖釋。讀者感知的視覺沖擊是歷史重演,是政治經濟文化的圍合,一個時代與人物群體的生命流向與歷史的足音。
何為唐風:唐朝的人物、風物,是繪畫表現的時代標識。縱覽葉毓中先生作品,我們仿佛置身于唐王朝的社會,處處可睹唐王朝的風貌。從建筑、城郭、街市到宮廷,無一不見唐代的形象特征。畫家研究、考證、采集與再現,讓我們獲得一種信息對稱的可信性。
大明宮、興慶宮、丹鳳門、含元殿、勤政殿、大同殿、花萼相輝樓,縷金嵌玉,金碧輝煌,皇家氣派頓生。
龍柱、庭柱、樓柱,門廊、雕窗、帳幔、宮燈、玉屏、香爐、銅鼎、劍戟,至音樂、舞蹈、器皿,繁密精微,線勾墨點,穿插交匯,匠心獨運。
頭飾、發飾、發結,服飾、佩飾,衣袍、紋飾均可從唐永泰公主墓壁畫,張宣《虢國夫人游春圖》、韓干《牧馬圖》,韓滉《文苑圖》,周昉《揮扇仕女圖》中找到體韻和考證。其女人的形體姿顏,不用說而為唐代審美的專屬。
說葉毓中先生的作品同時是一種具有唐代社會考證價值的人物風物大全亦并不夸張。畫家因為其嚴肅的創作態度與研究精神浸透于他的作品而得以流傳。
對葉先生的作品評價,更重要的還在于藝術表現上的創造。雖然這基本上是以白描為構架的風格,但畫家的藝術修養使他有足夠的能力,從白描儀式化的表現原點中加以升華,擴伸,更加富于統合性與指向性。從而獲得豐富的體量漸變和白描表現語境的最大化。
他將線條交織的黑白關系應用到構成中,成功的從平面上表現出空間、時間、光線、距離、層次、甚至色彩感。并非簡單和傳統意義的疏密、繁簡、虛實、遠近之類的變化。而是大面積的對比與視覺反觀,反比的處理手法。
以意境表現的訴求,白山黑水或白水黑山,密線繁繞重勾,或簡略空布,瞿塘峽群峰蔽日的險惡景觀得以充分彰顯;永王李璘的豪宅高樓,張燈夜宴,整幅園林以黑鋪陳,亭閣水榭淺描,或樹叢濃為天幕下的剪影,光照感如色彩一般;李白與賀知章相扶廊間以白描而就,眺望黑色重染的長安城群樓相差疊聳,唯窗戶略透虛白,萬家燈火彌遠彌近;高適、李白、杜甫夜登單父臺,中天懸目,山作黑影,一幅虛眇幽寂之境,如幻如真;茶樓酒肆,宮墻朝殿,京城市市,滿幅盡密,筆貫通景,玲瓏剔透,極盡繁華?;蚩談t請疏空靈,寂然落寞,看杜甫茅屋,李白書齋,極盡簡淡,徒生悲涼。
不此一一而論,觀者自有了悟,嘆其畫家匠心。連環畫是小人書,大作何生焉,這是一般意義的泛概念。葉毓中先生的《李白與杜甫》,更非是以圖式講故事,他改寫了連環畫的傳統功能,注入全新的審美和學術容量。就象優秀的電影作品不是述之情節而是精彩的表演一樣。世界上有不少繪畫藝術大師為文學作品畫插圖,就象葉毓中先生追其李白杜甫的詩魂一樣。
俄羅斯油畫家施馬里諾夫為托爾斯泰的名著《戰爭與和平》插圖;列維斯基為《安娜·卡列尼娜》、《靜靜的頓河》插圖;精彩絕倫,絕不是文學的配餐,而是獨立的繪畫杰作。
同樣例子,杜賓斯基為契可夫的小說《帶閣樓的房子》插圖;法國大畫家杜米埃為《特朗斯諾寧街的暴行》插圖;法國古斯塔夫多雷與德國畫家威廉·姆·布施都為《唐吉珂德》插過圖,荷蘭大師倫勃朗為《書齋中的浮士德》插圖,德國阿道夫·門采爾為《菲特烈大帝傳》插圖,謝羅夫為《?,敗じ郀柦菀颉凡鍒D,羅馬尼亞油畫的代表人物科·巴巴為《米特里?!ょ骁鏍枴凡鍒D,美國當代畫家為《家庭婦女雜志》與《星期六晚報》作插圖。
我們在閱讀上述作品已經將插圖獨立的藝術性引領到繪畫的范疇中,甚至將其從文字中抽離出來單獨品味欣賞。
葉毓中先生的連環畫有其繪畫獨立性正是因為他的作品具有獨立存在的價值。
草堂囑我為葉毓中的作品二十七年后的重新設計再版寫一篇文章,我由為太熟悉太深解其畫亦毫不推辭。文字在心中如春水沖澗,雖然未盡其意但卻毫無慎思而溢流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