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馬的細節刻畫,正是徐悲鴻“謹嚴之Style”的具體體現:
一、強化或夸張馬的鼻孔,這是奔馳之馬肺活量大的象征;
二、馬腿的比例較之真馬相對稍長,這正符合鋒棱瘦骨的野馬造型要求,善馳騁的駿馬的精神主要特征是其腿;
三、至于馬蹄,則要靈活,馬之跳躍全賴馬蹄的靈活彎曲和伸縮,看似一兩筆簡單帶過,但卻是徐悲鴻長時間研究揣摩的結果。他曾說過,馬蹄比女人的高跟鞋還難畫。那是因為馬蹄是力量與重心的集結所在,是動靜靈活的關鍵;
四、腳踝骨是最難畫的地方,要畫出活絡的感覺。造型要準確,不懂骨骼解剖不行,但又不能完全照著自然形態畫。其門弟子在實踐中無不感嘆“唯獨這幾寸腳踝骨極難掌握”。其難不難想見。
五、拂動的馬鬣和馬尾,是表現馬剛柔相濟的風神之所在。徐悲鴻在長時間的實踐中認識到毛筆有太軟之弊,很難表現鬣、尾的質感和勁力,故而他常用硬筆簡括地刷寫出迎風飄拂的鬣、尾,一如書寫漢隸,收筆有翻轉之筆意,不但纖毫畢現,而且極為逼真地展現了鬣、尾的蓬松的質感和飄動的美感。
六、更值得一提的是,徐悲鴻畫馬從不打底稿。不打底稿,一是徐悲鴻對馬的結構和運動的非常熟悉的自信,再則也說明了徐悲鴻在進入創作時的筆墨運用和情感宣泄是一種本我的自然流露,不依傍任何家數的筆墨語言和無拘無束的勾寫,才得以構成他奔放處不狂狷,精微處不瑣屑的揮灑風格,使得他筆下的駿馬無不精神抖擻,神采奕奕。
因此,后之來者所有對其駿馬的仿造充其量只能是大體不差而已,因而也就不能得其精微、神韻之萬一。
要言之,不是自我的提煉、不是自我的創造,仿造他人的畫筆,誠如徐悲鴻批評《芥子園畫譜》那樣:“害人不淺,要畫山水,譜上有山水,要畫花鳥,譜上有花鳥,要仿某某筆,它有某某筆的樣本。大家都可以依樣畫葫蘆,誰也不要再用自己的觀察力,結果,每況愈下,毫無生氣了。”(《中國藝術的貢獻及其趨向》)以此審視這件《神俊圖》,結果,也只能是“每況愈下,毫無生氣了”的依樣畫葫蘆了。
我沒有見到史樹青先生對這件《神俊圖》的題跋內容,只是見到順光閣在該圖下面的注明:“史樹青題跋”。盡管沒有看到具體題跋內容,但史樹青先生將該圖斷為徐悲鴻的真跡應該是可信的事實。
我之所以認為該圖為贗品,其理由與我考證《三俊圖》并無二致,偽在結構;但是,《神俊圖》的另一破綻還表現在:筆墨的瑣碎、線條的輕浮、墨色的臃腫。
現就《神俊圖》之偽詳論如下:
《神俊圖》局部:馬鬣的用筆輕飄乏力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馬頭上那兩束鬃毛,筆無結構,無質感可言,簡直如同隨風而擺的一縷雜草;徐悲鴻筆下的馬鬣用筆蒼勁有力,筆形整,富變化,墨色淡而不薄,濃而不躁,特別是鬣毛與頸脖的銜接,有結構,不是呈一條直線的粘牢在一起,而是似實實虛,極富真實感,不像此圖筆勢整齊劃一且收筆草率;而馬鬣的過度下垂并與下面右前腿粘牢,不符合馬鬣的結構又沒有虛實感,分數筆完成的濃淡變化與徐悲鴻的一筆有濃淡變化給人的感覺是決然不同的。
馬頭上那黑白關系交界出的鼻梁暗處的一直筆,生硬僵直,就像一塊板結的鐵片;此外表現高光外側面的三截短線條也極為僵直,無虛實變化;作偽者不懂結構,不僅使馬頭的結構沒有立體的轉折關系,而且使得馬的鼻孔、嘴巴、下頜骨及至整個頭部的結構極不合馬頭的解剖,因而馬的眼睛也就沒有了落腳處了。
再者,代表馬耳的那兩點,與徐悲鴻表現馬耳的兩點相比較,也只能是兩個黑點而已;徐悲鴻的這兩點是對馬的耳朵高度的概括,有結構、有筆意。
在徐悲鴻的馬畫里,表現馬脖扭轉關系的那一筆主筆與馬頭是不碰筆的,碰了就不活了,就不生動了,而此圖卻恰恰給結牢了;此外,主筆旁的呈無變化的三筆,不是一氣呵成,過了頭的那一筆,又使馬脖與胸腔的結構出了毛病。
凡此這些,只要比照真跡是不難得出結論的。
《神俊圖》局部:我們首先看到的是表現馬的背部脊椎骨的那一主筆是被一筆前濃后淡的側鋒筆所取代,前部與頸脖處呈死接頭狀,后部呈下塌狀,駿馬的力量象征因此而頓失;還有那長箭頭所標的那一筆,顯然是與馬的骨架結構成了反方向,無道理可言;腹部及后大腿部位的黑斑點也使得馬的肌肉結構雜亂無章。
最為明顯的錯誤是馬的前胸上縮過于狹窄且結構模糊,如此的胸腔焉能有肺活量?這錯誤表現在作偽者根本不了解馬的骨骼結構,不清楚馬的前胛骨與下面與之相接的月肱骨的關節盂,因其對胸腔的結構懵然無知,故而兩條前腿如何生成也就莫名其妙了。依樣畫葫蘆都沒能做到形似,作偽者的水平是可想而知的。
馬腿和腹部下面的線條也過于油滑,無短勁老辣之感。此可參看《立馬圖》和贈沈君《立馬圖》。
《神俊圖》局部:很顯然是以《立馬圖》為范本的仿本,遺憾的是馬的四條腿的關節和肌肉的關系全然不合馬的解剖,前兩條腿結構關系的支離破碎和后兩條腿的筆墨臃腫以及踝骨僵硬、后腿關節處和馬蹄的生硬勾勒,無不清晰地凸現出偽造的痕跡;其路面、雜草的處理也是有悖結構而乏自然之感的。
看《神俊圖》所繪馬尾:我們可能會得出這樣的一個感覺:那一定不是馬的尾巴,而是一大縷時不時還撒落下來的雜亂爛柴草。這與徐悲鴻筆下的束得緊撒得開、飄灑中既見蓬松又見力度的馬尾當有天壤之別。
至于《神俊圖》的款、印,更是徒得其形而乏神采的,當屬殊不足論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