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觀禪史,六祖以下,歷代宗師在強調“禪非定相,佛非坐臥”的同時,無不倡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就是說世間生活的一機一境,皆是觸發悟機,契人本心的載體。
如龐蘊居士云:“日用事無別,惟吾自偶諧;頭頭非取舍,處處勿張乖;朱紫誰為號,丘山絕點埃;神通并妙用,運水及搬柴”。臨濟義玄禪師也云,“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著衣吃飯,屙屎送尿,困來即臥,愚人笑我,智乃知焉”。
趙州問老師南泉:“如何是道?”泉曰:“平常心是道。”師云:“還可趣向不?”泉曰:“擬向即乖。”
再如有源律禪師問大珠慧海:“和尚修道還用功否?”慧海說“用功”。源律師問:“如何用功?”慧海答“饑來吃飯,困來即眠”。
由此可見,禪之語其高遠,則固不可方物;言其平常則人人可以行之,所謂悟道非在高處,盡在日常茶飯間耳。即使是尋常語、常見事,也可令人啟悟本心。而與佛教淵源甚深的飲茶活動,便自然成為禪僧禪修生活中接機悟道,妙用無窮的權巧方便,以此見諸《景德錄》說及吃茶的地方竟有六、七十處之多。
禪宗的基本理念乃基于心、佛、眾生三無差別,意即一切眾生與諸佛菩薩的本性無二無別,完全平等,在此意義上《圓覺經》說“一切眾生本來成佛”,正如大圓滿成就祖師極喜金剛四句偈所示:“心之自性已成佛,心無生滅如虛空;悟法平等性真義,無求放下即是修。”一切眾生本來具足如來智慧德相,只因一念迷則佛成眾生;而一念覺,則眾生是佛。為令眾生轉迷啟悟,則禪宗直斬葛藤,去粘解縛,以直指心地為作略,然則直指心地的方法乃屬“諸佛妙理(禪也,心也),非關文字”的無盡方便,只要契機,一句“未吃茶”的平常話,也可使學者當下豁破疑情,破迷開悟。如有人問南岳金輪可觀禪師:“從上宗乘如何為人?”師曰:“我今日未吃茶。”學人當下有省。
又如龍譚崇信一日問大皇道悟:“某自到來,不蒙指示心要?”皇曰:“自汝到來,吾未嘗不指示汝心要。”師曰:“如何指示?”皇曰:“汝擎茶來,吾為汝接。汝行食來,吾為汝受。汝和南時,吾便低首。何處不指示心要?”師低頭良久,皇曰:“見則直下便見,擬思即差。”師當下開解。
再如一僧間趙州:“什么是佛祖西來意?”答曰“庭前柏樹子”。一僧問洞山:“如何是佛?”答曰:“麻三斤。”
凡此種種“未吃茶”、“汝擎茶來,吾為汝接”與“柏樹子”、“麻三斤”同一隱喻,正顯禪之不可說意。不可說而強說之,則往往王顧左右而言他,正在喚起學人疑情,大疑大悟,小疑小悟,“疑得十分,悟得十分”。
同時又因真正的佛法原本平常,就在日常茶飯之間,所以諸多祖德并非僅以一事一物以為悟機,而是隨手拈來,觸目菩提,《指月錄》載:有僧到趙州從諗禪師處,師問:“新近曾到此間么?”曰:“曾到。”師曰:“吃茶去。”又問僧,僧曰:“不曾到。”師曰:“吃茶去。”后院主問曰:“為什么曾到也云吃茶去,不曾到也云吃茶去?師召院主,主應諾,師曰:“吃茶去!”院主當下大悟。
趙州禪師三稱“吃茶去”,秘旨何在?正在消除學人當下的分別妄想。禪家歷來主張“佛法但平常,莫作奇特想”,一旦落人攀援妄想,則與本性相去甚遙了。
趙州和尚不僅以“吃茶去”一事令人悟道,還借與學人“吃飯”、“吃粥”的問答,以一句“洗缽去”令學者當下契人:“有僧問趙州從諗:學人乍入叢林,乞師開示。從諗說:吃飯也未?僧曰:吃粥了也。從諗說:洗缽去。其僧因此大悟”。
上引種種機鋒,其歸趣正是同一,那就是禪是第一義的、超越的、不可說的,不會者當然不會說,會者有時也不會說,為什么?你問我“如何是第一義?”“我向爾道,是第二義”。“第一義”者,佛性也,本心也,只可意會,不可言宣,“說似一物即不中”。
有僧問石頭希遷禪師:“如何是解脫?”師曰:“誰縛汝?”問:“如何是凈土?”師曰:“誰垢汝?”問:“如何是涅槃?”師曰:“誰將生死與汝?”是為正言反說。
上述諸宗師與學人之間的問答,無論是遮止、隱喻、直指,還是正言反說,主旨只有一個,即打破問者的文字相、所執障,因為“才思作佛,便被佛障”,一問如何是佛,早已心向外馳,而一作遮斷呵止,則往往能夠令其當下超越緣慮,剿絕情思,而豁然見性者。
(責任編輯:八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