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韻”一詞,在古玉收藏界具有極高的使用頻率。通常,有經驗的專家總是視“神韻”為古玉鑒識的要旨或靈魂。一些老道的藏家,每每端詳一件真贗未卜的玉器,如果最后得出的是“缺一口氣”或“有一點味道”之類的結論,那么,這里所謂“氣”與“味道”,大致指的就是“神韻”了。可見,如果要肯定或否定一件古玉,沒有比“神韻”兩字更有說服力。“神韻”在古玉的辨別和斷代上,有時確實能夠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那么,“神韻”是什么?如何去玩味或把握古玉“神韻”的審美內涵?這確實是一個古玉鑒藏者不能不去關注和弄清的問題。顧名思義,所謂“神韻”,“神”者,神態、神采也,這是屬于表象的視覺感受;而“韻”者,氣韻、韻味也,是屬于內在的心理感受。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在我們的審美過程中,如果通過對器物的表象特征觀察,從而能夠體味出器物本身由內而外自然散發出來的一種精神或氣質,那么,我們也就等于抓住了該件物體的“神韻”。因此,“神韻”只是一種傳神而又含蓄的審美范疇。只有稱得上“形神兼備”的古玉,才算具備“神韻”的特質。
由于經驗、學識和涵養,立場、觀點和方法,視角和感悟等等的差異,使人們在對于古玉神韻的理解上,存在著極大的分歧或異議。面對一件被評說的玉器,智者見智,仁者見仁。但孰智孰仁,又常常是眾說紛紜。這就是古玉收藏領域一個非常現實而又嚴峻的問題,即如何以審美的視覺,透過不同時代古玉所承載的歷史文化內涵,并以此為切入點,來正確理解并把握“神韻”的真諦。
從美學意義上來理解“神韻”的內涵,范疇寬廣。下面舉幾個例子,看看能否對于我們在感悟古玉的“神韻”上有些啟示。
獰厲之美 中國古代玉器,不但記錄了新石器時期以來人類社會進步和發展的全部過程,而且見證了經過血與火洗禮的華夏文明。大概從炎黃時代直到殷周,氏族部落之間的大規模合并戰爭,以及由此而來的殘酷擄殺、俘獲和暴力壓迫,是史前最普遍的社會場景。因此,對這種野蠻吞并的炫耀和對暴力與武功的張揚,以期達到震懾異族,保佑自身的神力,便是古代藝術體系中獰厲之美得以產生并不斷發展的土壤。這種藝術的表現,在以“食人未咽”的饕餮紋裝飾的商周青銅禮器中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因此,在“以玉為兵”的時代及其之后,玉器毫不例外地扮演了這樣的角色。從良渚時期的神人騎獸玉飾和大量出土的獸面紋玉琮來看,那種神秘而又恐怖的獰厲之氣已經躍然于眼前。而商周時期反復出現的饕餮紋玉飾,以及神情或莊重肅穆或威猛猙獰的玉人、玉獸更是這個時代美學精神的標準符號。以圖1為例,我們看到,玉工在刻劃玉人時所展現的圓瞪的雙目、齜咧的大嘴、體現男人性別特征的略顯夸張的鼻子,以及威武而猙獰的面部表情,線里刀間都顯示出一種神圣不可冒犯的獰厲之美。這種玉人首形象,盡管粗野,甚至恐怖,卻仍然保持著巨大的美學魅力。如果不注入強烈的宗教信念和精神血液,是斷不能隨意塑造和刻劃的。即使是商周以后,戰漢時代不少兇悍的龍、獸玉佩、辟邪,直至今天民間所流行的鐘馗門神等等,都可以看到這種獰厲之美的影子。人們對玉的功能得出“辟邪、護身、保平安”的結論,不能不說是這種原始美學觀念的延續。
但是獰厲之美,不等于神態怪異面目可憎。“遠不是任何猙獰神秘都能成為美。恰好相反,后世那些張牙舞爪的各類人、神造型或動物形象,盡管如何夸耀威嚇恐懼,卻徒然只顯其空虛可笑而已。”(李澤厚《美的歷程》)。這里的界限是,只有那種無論如何端詳都能體現到從骨子里散發出來的神圣和莊嚴,那種滲透在古玉每一根線條,每一個元素中的威猛和肅穆,才能與古人形象思維中真正的獰厲之美掛得上鉤。那種只有猙獰的臉面但嚴重缺乏內在的神采和震撼人心的威懾力的所謂圖騰玉件(圖2),同是一副恐怖面目,但任由你如何審視都只是一種點與線的堆砌,而全無莊重之感,充其量是一種玩偶般的擺設。美,一定是有內涵的。而擺設,只需一個沒有生氣的形狀或輪廓。
樸拙之美 原始的美又總是帶有一種樸拙之氣。就如孩提時的一頻一笑、一舉一動一樣,這種稚拙的行為雖然看去不夠成熟,卻呈現著一種愉悅人心的可愛。這種審美理念的由來也許是古人無為而為之的經驗積累。不事雕飾而盡顯質樸自然之美,既是一種追求形、質之美的藝術創造,更需要有大巧若拙的智慧。《禮記》有這樣的說法:大圭不琢,美其質也。可見在古代的玉器雕琢中,早就有這樣的一種藝術境界。那些貌似隨意、稚拙,而又不失靈動和情趣的古玉作品,則一定是古代玉工豐富的精神積累和殫精竭慮的構思結果。圖3的獸面形玉飾,從器形到神態,到工藝特色,都給人一種簡樸而又不失莊重的樸拙之美。以牛或羊首為題材的獸面玉飾,為商代晚期較為流行的一種玉器佩件。猜測其原因,大概出于虔誠的宗教祭祀需要,因此造型求樸實凝重,形態求肅穆莊嚴,而工藝修飾則力避俏麗花哨,追求工整簡潔,以達到“寧拙毋巧、寧丑毋媚”、“返樸歸真”的創作目的和審美效果。該獸面形玉飾構思明快、紋飾簡樸、刀法干凈利落,其所表現的內在特質,便是這種美學形態的典型體現。這種質樸天然的樸拙之美,美在“以天合天,雕琢復樸”,它顯現的是個體自然物,自然而然的內在生命力,是拋離了功利世界中的雜念,縱身大化,物我同一的審美活動,體現的是一種寧靜、和諧、自由、永恒的境界。樸拙之美亦是一種今人所不能模擬和達到的高級的審美意識。要說古玉之奧妙,這便是其中之一。
但必須注意,“呆滯”不是“樸拙”。一件同樣形似古樸而從實質中看不出一絲生氣的現代玉器仿品,我們則不能以樸拙之美等同視之。如圖4所示,類似的偽作,它致命的破綻便是嚴重脫離了時代背景,將自身的主觀意向強加于古人的藝術創作之中。如果仔細體味,就會發現,這樣的紋飾及工藝特點缺乏當時的社會生活依據,也就是無中生有之物。其次,它凝滯的神態和毫無生氣的造型又與那個時代玉器的藝術底蘊大相徑庭。缺乏一定時代背景的生活體驗和藝術熏陶,怎么可能創造出帶有那個時代烙印的藝術品來呢?
粗獷之美 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即便是戰事紛紜、烽火連天的年代,作為“禮樂”重要組成部分的玉器,非但沒有遭到毀滅性的打擊,反而愈益顯現出強勁的繁榮和出彩勢頭。這種勢頭在春秋戰國直至兩漢時期最為突出。五主稱霸、七雄角逐、楚漢對峙,那種虎視眈眈、咄咄逼人的氣勢幾乎全可以在當時的玉器寶庫中找到影子。看圖5那件龍鳳形玉佩,全器完全顯示了一種粗獷雄渾、勇武兇狠而凜然不可欺負的氣勢。這種氣勢,與那種意欲在諸侯林立中崛起稱雄的局面是非常吻合的。這便是藝術作為時代產物的最好例證。玉佩龍鳳合為一體,頭尾呈S形騰躍狀,拱背翹首回眸對視,姿態婀娜瀟灑,應該不難體味出這件玉佩無論在造型體態上,還是紋飾布局和線條勾勒上,甚至每一顆谷粒的刻劃上,都有一種靈動飛揚、奔放灑脫的動感韻律,表現的是一種天下王者非我莫屬的氣勢。這就是古玉真品給人的藝術感受,其骨子里所透出來的那種氣勢,絕非今人所能翻版。
而粗獷之美,與粗野或粗糙等等又有著本質的區別。就玉器而言,粗獷包含了一種壯美內涵,是一種力量美,而粗野是一種未開化的低俗的原生物,粗糙又只是一種低級的制造品。圖6便是一件粗劣的偽品。這里,作偽者雕刻了一種有點蠱惑人心的戰國或兩漢時期的玉器形狀,龍騰鳳舞,也煞是熱鬧。但時代背景的局限及商業利益的驅使令作偽者無法在這個物體上注入活的精神要素。除了一種狂放和粗野的感覺之外,它不能給人任何的美感。形狀可以仿制,而神韻是仿不了的。這便是一例。
流暢之美 流暢是一種自然律動之美。一件或剪裁得當構思靈巧,或紋飾婉轉線條利落的古玉,給人以行云流水般的輕松愉悅之感,那么,它所體現的,便是一種流暢的魅力。這種視覺享受,首先建立在一種對于流暢美的正確理解上。也就是說,古玉特別是漢前古玉的流暢之美,它首先體現在一種整體的氣勢上——是峰巒逶迤波濤起伏的氣勢,是干凈利落而又恢宏磅礴的氣概。這樣的流暢,有如筆走龍行而絕沒有一點拖泥帶水之感。其次在紋飾上,以曲折有致、委婉靈動的線條一氣呵成,體現出一種嫻熟的刻劃技巧。因此,流暢也是一種形神統一與和諧的美。如圖7西周鳳紋玉璧,運用典型的勾撤手法,以流水般圓潤的弧線,分別勾勒出鳳鳥的喙、冠、環、身,從而使一件象征祖靈崇拜的神鳥呼之欲出。張弛有致的線條,富有力度感的刀法,以及明快利落的構圖風格,讓人不能不面對它產生出“下刀如有神”的感慨。藝術品總是能那么容易地撥動人審美的神經。
而作為贗品,圖8的鳳鳥玉璧就看不出一點流暢之美的底氣了。從器形看,它試圖模仿西周的鳳鳥紋玉璧,然而只是蹩腳地刻劃了外形,又因為忽視了細節上的處理使外形也成了一個漏洞百出的翻版。如四周的波浪形曲線為節外生枝,作為典型的“兒”字形裝飾手法則為無意義的渦紋線條所替代,全器勾不潤,撤不力,刀法柔弱,紋飾做作,整體風格呆滯無神,雖然看似線條尚算通順,但它充其量也只能稱之為“流利”,而不能稱得上“流暢”之美。
華麗之美 即便是社會勞動生產力再不發達的年代,只要有可能,人們總是盡可能地用一種更復雜更豪華的美麗來裝扮自己。如果你看過出土的四五千年前的良渚文化神人騎獸玉飾,你不能不驚嘆古人對于華麗的追求同樣是那樣的耐心和那樣的虔誠。試想,在沒有先進工具和機械化作業的情況下,一件純手工完成的古代玉器,能夠雕琢得如此精致華麗和美輪美奐,那是一種怎樣的技藝功底?因此,到了銅、鐵器產生的年代,華麗而精美的玉器每每會出現在這個古代中國藝術的寶庫中。圖9是一件西漢年代的龍形玉佩。這件出自王侯墓葬的玉器,選用和田優質玉材,在題材的構思與雕琢技法上,可以說是竭盡華麗刻劃之能事。其龍身用勾連谷紋,紋飾密集而規正,刀工一絲不茍,足以顯現佩飾之奢華。龍首、身及尾均以鏤雕手法輔之,出廓云紋加以修飾,形成了一種騰云駕霧的氣勢,在奢華中添加了幾多灑脫與精彩。這樣的刻劃與修飾,體現了玉工豐富的想象力和深厚的藝術感悟,并且一定是傾注了畢生智慧積累而精雕細琢的創作結果。因此,細察該件玉佩,不難發現,它表現的雖是“騰龍”的主題,但陽剛之外那種柔美的勾勒,又似乎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鳳舞”的影子。一件好的藝術品,往往就是這樣給人帶來無限的想象空間。
需要注意的是,繁復不是華麗。畫蛇添足般的線條堆砌或雜亂無章的滿工紋飾與華麗之美決不是一回事。那是一種“作秀”,或者叫華而不麗。看看圖10,那是如何非常輕易地破壞了美的韻律,從構圖看,舞人、龍鳳與蟠螭合體,是一種有悖于時代風格的牽強撮合。舞人拱臀曲腰,力圖作婀娜之態,實則沒精打采有氣無力,不免有矯揉造作之感,龍無矯健之態,鳳無風情之神,蟠螭氣韻呆滯,總之你橫豎打量,是不能體察出古玉器的那種味道。加上材質、沁痕及工藝特點等等方面的存疑,筆者不能不認為那是一件比較典型的贗品了。
簡約之美 《莊子·天道》中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這便道出了簡約之美的本質。自古以來,簡約之美在各類藝術創作中都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文學中的空靈意境,美術中的留白技法,音樂中的“一錘定音”,其實都包含了簡約之美的效果。此所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說明簡約之美是一種很高的美學境界,它要求創作者必須具備深厚的美學感悟和藝術積累。這在作為藝術品的古玉身上,同樣可以得到驗證。圖11是件商代晚期虎形玉佩,具有殷商玉器非常典型的藝術風格。簡潔的剪影式造型,畫龍點睛般的刀法,富于動感的形態刻劃,都在該件玉佩上得到完美的體現。首先,頭部雕琢,往往以目為側重,或許與古人很早就領悟到了“眼睛是心靈的窗口”這一道理有關。順便說一下,粗略算來,除了我們所熟知的“臣”字目之外,商代玉器上人、獸的目形,大約有數十種之多。此玉虎的眼睛,便是一個簡略的長方形狀,出奇而又傳神。其次是身部的刻劃,以左右兩條弧線來分出腰、腿,看似草草一筆,卻能讓我們從中體味出肌肉的力量。再次,短短三刀陰線刻出雙爪,既恰到好處地點綴了動物爬行、奔跑的形態,又與頭部的刻劃達成了一種呼應,取得了整體的和諧效果。當然,與之呼應的還有翻卷的尾巴等等。這樣的藝術風格,未有精雕細刻的痕跡,但構思靈巧、造型生動,而且惜“刀”如金,“多一分則長,少一分則短”,確實達到了一種簡約效果。
然簡約與簡單,同樣不能劃上等號。簡約是一種經過提煉而濃縮了的美,而簡單則是蒼白的。它是一種未注入情感因素的投機性的創作,因此也勢必是單調而缺乏生氣的物物展現。圖12是一件簡單而無靈氣的偽古玉,似人似獸似鳥?讓人不甚了解。彎曲不平的邊緣,大概也是力圖模仿出一種古意,但因為未能進入到古人的思想境地,因此難免失去意義。可以看出,它的作者,是一個既會投機慵懶又無藝術靈感的現代玉工,根本在于,他未能領會到簡約之美的真諦,因此難免會制作出這種貌似古樸簡約實則拙劣的現代產品。
古玉的魅力就在于它所蘊含的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深厚的美學意義。從審美的角度去鑒賞或研究古玉,也許在某種程度上會更有利于我們對古玉的理解和認識。本文只是一種淺說,文中觀點也只是個人意見,旨在通過分析,使我們對于古玉的鑒藏,能從感觀立場和方法論上起到一種拋磚引玉的作用。由于市場經濟的影響,世俗因素對藝術殿堂的侵襲,以及當今一些具有一定藝術素質和美學涵養的玉匠加入到制作贗品隊伍中,僅僅從形態上來鑒識古玉的真假已經受到了嚴重的挑戰。這樣,綜合的、全面的、立體的鑒辨和欣賞古玉,就顯得更有意義和更為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