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友人告知,上海博物館正在舉辦難得一見的“書畫經典展”,展出了故宮博物院及該館的一百多件古代書畫經典作品,于是專程搭機赴滬參觀。在萬米高空翻閱當天報紙,忽見一則介紹上海博物館經典書畫展的圖文報道,乘興閱讀之后,不免掃興。報上發表了一件書畫展中的經典作品:北宋歐陽修的行書《灼艾帖》,并稱之為:“面貌端莊,神采秀發,筆墨膏潤。”接著,又引用了蘇軾、朱熹對歐陽修書法的評語,還介紹說:“此卷可悟其中奧妙”。即使是沒有接觸過書法藝術的常人,如果仔細觀看《灼艾帖》,可能會對這件所謂歐陽先生的大作的書法藝術不以為然,因為人們對于字形寫得是否端正和優美的基本判斷還是具備的,如果動腦子的話。
不知者以為這位名列唐宋八大家的先賢寫得一手狗爬字,這豈不冤煞了老歐,如果看看另一件歐陽修的書法真跡《集古錄跋尾》,可知真正的歐陽修書法是寫得何等的端莊流暢、滋潤勁健。
《灼艾帖》這一件署名歐陽修的手札,近年多次作為歐陽修的書法代表作品先后刊發于各類書刊之中。但筆者認為這是一件拙劣而易辨的偽作,也曾于近年先后將此作為歐陽修的贗品代表刊發于《中國書法墨跡鑒定圖典》、《中國書法三大體系圖釋》、《中國書法》雜志2005年第7期等書。此次得見原件,不勝榮幸,也進一步增強了此鑒不誤的自信。
參觀中國古代書畫經典展,五進展廳,實在得益匪淺。這種集中觀賞大批古代書畫原作的待遇,是古代的帝王和極少數官僚收藏家才能享受得到的。十分感謝上海博物館的決策者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書畫藝事。而最為受益的,則是書畫研究者得到了一個真贗對比的大好機會。
在經典展中進行真贗對比鑒賞,聽起來似乎有些荒唐。然而,經典展中的非經典因素之有無,不得不以事實來說話。
首先是極有名氣的《出師頌》章草帖,這件書法當年故宮博物院收購時曾經轟動一時,先是爭論《出師頌》是否屬西晉索靖所書,然后說值不值二千多萬元。這次作為隋朝人的書法重新推出,理由是帖后有宋代米友仁的鑒定題跋,米友仁說是“出師頌隋賢書”,所以定《出師頌》為隋人書。但是,稍稍有些學歷史的人如果打開1978年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的《唐顏真卿傳本墨跡選》(此帖當時印刷了十萬多冊)便會發現該書第28頁同樣有米友仁于“紹興九年四月七日”為《顏真卿自書告》題寫的一個鑒定跋,兩跋相比,除了“出師頌隋賢書”六字不同外,其他字的寫法基本一樣。由此可見,《出師頌》的鑒定跋分明是仿照《顏真卿自書告》的鑒定跋偽造的,米友仁何曾說過《出師頌》是什么“隋賢書”?偽跋如果作為斷代的依據,差矣。
赫赫有名的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名句聞名于世的北宋范仲淹的書法《道服贊》,書寫平常。筆者原先一直懷疑此作的真實性,但是只能從書法藝術本體著眼,這類筆畫扁而不圓,意態俗而無韻的東西,往往屬古人偽造之列。這次參觀發現原件后寫有北宋畫竹名家文同的題跋真跡,文同名款上鈐有“東蜀文氏”白文印。再看文同題跋與《道服贊》正文紙張的接縫處,也有相似的“東蜀文氏”一印,卻是一方仿刻的偽印,其中的“蜀”字明顯刻走樣了。這豈非“此地無銀三百兩”,昭告世人范仲淹《道服贊》的原件已經“貍貓換太子”了?
元代著名的書法家康里子山,是西域來的色目人,西域康里部落是古代哈薩克族的族源之一。這位少數民族書法家是元代繼趙子昂以后的書法大家。為此,經典展展出了故宮收藏的康里書寫的3米多長的高頭大卷巨制《草書張旭筆法卷》。筆者原先研究西域書法時曾對康里的書藝情有獨鐘,從未對這件草書大作產生過異議。這次有幸得見故宮藏元任仁發《張果見明皇圖卷》后康里子山的題跋真跡及康里的兩方細朱文真印,始知《草書張旭筆法卷》寫得筆弱勢失,徒有其表,書印皆仿,實不可靠。
在觀賞故宮藏元代著名書家鄧文原《章草急就章卷》后的元人楊維楨題跋時,忽然想起王繹《楊竹西小像圖卷》后也有楊氏落款為“抱遺叟”的一段題跋,寫得筆圓勢強,與此大相徑庭。經再三辨析,才知道鄧書及后面的元人石民瞻、楊維楨、張雨三跋均系一手偽造。毛病就出在這些文跋的書法與《道服贊》一樣,筆扁氣弱,連古代名人寫字最基本的圓潤自然都仿不到,怎能蒙人?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元代四大畫家之一的吳鎮,以畫竹著名,這次展出的吳鎮《竹譜圖卷》,圖跋總長5米多,可謂洋洋大觀。但繪畫的用筆粗放竟似明代沈周以后人所為。圖后還有吳鎮題寫的大字狂草一大片,展廳內雖未能展開陳列狂草,但從印刷品上觀察,狂草題字實與吳鎮草書真跡相去甚遠,疑從故宮藏吳鎮《墨竹坡石圖》上抄襲而來。
元馮子振大字行書《虹月樓記卷》,形式感甚強,書法豪放似有咄咄逼人之態,但鈐印“馮子振印”、“怪怪道人”兩個均俗劣不堪。同時展出的還有故宮藏王振朋《伯牙鼓琴圖卷》,后有馮子振題跋真跡及“怪怪道人”朱文印,兩者相比,才知《虹月樓記》書法中筆意神韻全失,只留下了張牙舞爪相似馮體的字形,那一方“怪怪道人”朱文印仿刻不佳,印文做作,透露出《虹月樓記》可能是一件精心臨仿的“杰作”。
像《虹月樓記》這樣亂真的東西確實是較難識別的,從書法藝術的角度看,字形結構和用筆特征都能和馮體相似,《虹月樓記》所欠缺的只是馮子振書法筆畫中的圓潤之意和字形中的優雅之韻。
經典展中類似的非經典因素是顯而易見的,限于篇幅未能一一分析。問題是有些書畫經典如果徒具虛擬的形式和古人名目,欠缺神韻,甚至如歐陽修《灼艾帖》那樣連較端莊的外在形式都不具備了,經典和非典的界限如何區分和認識呢?毋庸置疑,這些經典已經為專家所認可,那么,能否為歷史認可和如何適合和引導新時期的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繼承的需求?
贗品混跡于絕品,非典存在于經典,歷來如此。傳世中國古代書畫的真正經典化進程,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