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瑋邀我去宜興走走。宜興不就是紫砂壺的宜興么？答應(yīng)了。因為，約二十年前，我曾一度喜歡上了收藏紫砂壺。但凡武漢有賣紫砂壺的地方，總是要去逛逛。一次在漢口江邊的文物市場，認(rèn)識一宜興的紫砂壺老板，他想趕緊出貨回家，我于是掏了近千元買了他二十多把壺，有方壺、圓壺、花壺、提梁壺；有平蓋、嵌蓋、壓蓋；有彎嘴、直嘴、包口嘴；有圈把、飛把、橫把、硬軟提梁。此人還送了我?guī)装逊亲仙暗膲兀际欠轮竦模餐τ腥の?。之后，我還買了一些銅壺、鐵壺、瓷壺，豐富我的博古架。

關(guān)于紫砂壺的記憶，小時候見過老人們的老壺，滿是茶垢，幾乎變黑，躺在竹躺椅上喝的那種，我們叫 咪壺 。 咪 字很形象生動，小鎮(zhèn)上的老人，在老房子里慢悠悠地咪茶，慢悠悠地享受小鎮(zhèn)凝滯平和的時光，沒有比這更幸福的。我于是也想把壺從博古架上請下來，開始咪一壺好茶。

紫砂壺這種玩器，有一個其他東西不具備的特點(diǎn)，捧著越摩挲越可愛，可以是小狗小貓，可以是愛人肌膚，可以是玉石質(zhì)地，說它粗糙，手感卻還細(xì)膩。陶本身冷硬，但裝上茶水就溫軟得不行。就算不裝熱茶，抱一把壺也有溫潤感，至少比瓷親熱人。它圓乎乎的，親切可愛，有把有嘴有蓋有肚，有踏實(shí)感，空間感。紫得敦厚，紫得喜慶，紫得沉潛，紫得令人信賴。于是請下一把小巧玲瓏的圓壺，開壺后天天一杯茶。茶有好茶，毛尖、龍井、碧螺春都有?？墒且惶觳恍⌒?，將壺碰壞了，雖說沒碎，壺把損了一道細(xì)裂紋，基本廢了，只好又將它放回柜子里。后來又試了幾把，因睡眠不佳，也就慢慢淡了端壺咪茶的興趣，一杯白開水就夠了。

陶在瓷興起的時代照說沒有任何競爭力，但偏偏明朝時，因為文人的參與，茶客們競相 黜銀錫及閩豫瓷，而尚宜興陶。 首先還是它的特殊材質(zhì)讓人平添趣味，又有其他壺不及的優(yōu)點(diǎn)，再則江南器皿的制作不是一般的精巧，又加上一些頂尖書畫家在上面刻寫留痕，或者干脆制壺者就是書畫大師，與壺留名千古的愿望成全了宜興紫砂壺的文化檔次。茶本身是集雅文化之大成者，紫砂壺既可把玩，又能解渴，脫穎而出也是順時而來。當(dāng)壺與字畫，茶與佛禪結(jié)合之后，在中國文化中定是所向披靡。

在宜興，看到了中國最好的壺，有兩把價值連城的供春壺，看了幾個制壺的作坊，看了蜀山古南街的煙雨小巷里，宜興紫砂壺穿越時空的優(yōu)雅姿態(tài)；拜訪了制壺大師顧景舟的弟子徐秀棠先生，他現(xiàn)在也成了大師。在他的工作室親手嘗試了做一把壺，但歪歪扭扭未捏成型，干脆又摶成一坨，捏了個牛頭，也讓他們幫著燒好寄給我，留著一次不成功的制壺紀(jì)念。

沒有壺哪來的茶道？所以在宜興品茶有追根溯源的意味。宜興品茶用的是好紫砂，而且宜興有好茶。

宜興古稱陽羨，有好茶的歷史比紫砂壺更長，什么陽羨雪芽、荊溪云片、善卷春月、竹海金茗、盛道壽眉。其中雪芽最富盛名。蘇東坡有 雪芽我為求陽羨，乳水君應(yīng)餉惠山 句，看來是戀上的這里的好茶和好壺，以至最后想老死陽羨： 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只為溪山好。

那天老天助人，我們?nèi)埑厣綍r，正是雨后的春天，萬畝茶園因為修葺得很好，綠汪汪的茶園在白色霧氣的籠罩下一眼望不到邊，茶壟整齊得就像跑道，水淋淋的，給人的強(qiáng)烈感覺是茶樹們都在拼命吐芽生長，那些水靈靈的鮮葉是可以生吃的。小小的芽子讓我突然想到荷葉鉆出時的嫩芽，蘆葦?shù)哪垩浚巡莸哪垩?，它們都很像。這些江南水鄉(xiāng)的植物，都有著水的屬性，有著嫩玉的容顏，有著雨的靈性。我摘了幾片葉子放進(jìn)嘴里，清香中帶點(diǎn)甜味，沒有茶葉的苦澀，這可真是怪了。江南在煙雨里浸泡著竟然如此之美，飄然于云霧中。豈止蘇東坡，誰不想在此買田終老？見過太多的茶園，但置身這種水氣氳氤的茶園還是第一次，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身心有漂浮的恍惚，這種感覺想必只有身處江南才有。

接著我們被邀去湖？竹海喝茶。這個 ？ 字很特別，就是湖的父親的意思。在竹海 海底 ，一股泉水在騰騰而起的云霧中流出，上有一刻石： 太湖之源 。小雨淅瀝，寒意頓生，竹風(fēng)颯颯，泉聲泠泠。如此疏肅古寂之地，綠波浩蕩之景，一杯碧茶湯，暖意熨熱腸。茶寮里，素服高髻的茶藝小姐如云中飄來，已經(jīng)備好茶與水。水是太湖之父，竹下山泉，水質(zhì)極好。茶葉有兩種，綠茶是 陽羨雪芽 ，紅茶是 竹海金茗 。溫杯、賞茶、投茶、洗茶、泡茶、出湯、分茶、奉茶、品茶。兩種都品，先紅茶，再綠茶。紅茶是江蘇最好的，湯色橙紅透亮，直暖人心，香濃撲鼻，回味甘醇；綠茶香氣幽雅，有板栗味道，湯色碧澄，厚樸藏慧。果然有 如云正護(hù)幽人塹，似雪才分野老家 、 輕濤松下烹溪月，含露梅邊煮嶺云 的意境。一行人中，懂茶愛茶的高手如云，林那北、南帆、寫過幾本茶書的潘向黎、裘山山、鮑爾吉 原野、賈夢瑋、魯敏等。竹海綿雨中，濃密得喘不過氣來的竹林浸雨后不堪重負(fù)，如一頭頭大綠熊耷拉在我們頭頂，好像隨時要兜一捧水朝我們?yōu)⑾聛?。茶寮里雨聲滴答，外面煙雨迷離，竹筍沖天而出，站滿山坡，像一支支大戟。天色有向晚的昏暗，時間回到古代，氛圍詭譎悠遠(yuǎn)。但一杯上好的雪芽可以定神滌心，紅茶又可溫胃。這樣坐著，聊著，不時去竹林中小走幾步，云霧山中賞景品茶，難得有這種雅趣閑心。江南真是溫柔鄉(xiāng)??！要不是山下還有活動，這樣的時光是可以讓它停止的。禁不住口占二首，算是一點(diǎn)微瀾，贈給宜興：

一

有閑來買江南水，煎得谷雨滿城香。

萬壟春色半盅茶，一生榮辱去他娘。

二

四月尋泉人跡遠(yuǎn)，煙籠細(xì)雨雨籠煙。

春茶半杯松風(fēng)夢，鷓鴣一聲到江南。

作者簡介：陳應(yīng)松，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文學(xué)院院長，中國作協(xié)第七、八屆全委會委員，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小說集《巨獸》《呆頭呆腦的春天》，隨筆集《靈魂是囚不住的》《世界末偷想》等，作品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二屆中國小說學(xué)會大獎，《小說選刊》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中篇小說選刊》獎、首屆中國環(huán)境文學(xué)獎、第六屆上海中長篇小說大獎、人民文學(xué)獎、梁斌文學(xué)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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